第二部(第81/82页)
辛格没有睡。他把脸紧贴着车窗玻璃,使劲地注视着黑夜。夜色深厚凝重,天鹅绒般地柔和。有时候会出现一小爿月光,或者从路边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摇曳的灯光。从月亮的方位判断,他看出了火车已经从向南的轨道转为向东。他内心的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鼻子堵塞得无法呼吸,两颊泛起红晕。整个漫长的黑夜旅行中,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那儿,脸紧贴着冰冷漆黑的车窗玻璃。
火车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当他们到达时,已经是明媚而清新的夏日早晨。辛格马上去了酒店,那是一家很好的酒店,他已经提前预订了房间。他解开大包小包,把他带给安东尼帕罗斯的礼物摆放在床上。根据服务生拿来的菜单,他选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烤青鱼、玉米粥、法式烤面包和热的黑咖啡。吃过早餐,他穿着内衣、对着电扇休息了。正午时分,他开始梳洗打扮。他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摊开干净的亚麻衬衫和他最好的泡泡纱西装。三点钟医院的探视时间开始。那是七月十八日星期二。
在精神病院,他先去了安东尼帕罗斯原先住的那个病房找他。但刚走到病房的门道里,他立即看出了他的朋友不在那儿。紧接着,他经过走廊,去了他上一次被带到的那间办公室。他已经把自己的问题写在了他随身携带的一张卡片上。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跟上次不是同一个人。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几乎是个孩子,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和一头蓬乱的直头发。辛格把卡片递给他,静静地站着,怀里抱着大包小包,身体的重量全都落在脚后跟上。
小伙子摇了摇头。他趴在办公桌上,在拍纸簿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辛格读罢,顿时面无血色。他盯着纸条看了很久,目光斜向一侧,低着头。纸条上写着安东尼帕罗斯死了。
回酒店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不让他带来的水果被压坏了。他拎着大包小包上楼去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又晃晃悠悠走到楼下的大堂。在一棵盆栽棕榈树的后面,有一台老虎机,他塞进一个五分硬币,可是,当他试图拉起操纵杆时,却发现机器卡住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小题大做。他把那个服务员逼入了困境,满腔怒火地演示刚才发生的事。他的脸死一般苍白,他完全失控了,眼泪顺着鼻梁滚落下来。他捶胸顿足,甚至用他那狭长优雅的皮鞋跺了一脚长毛绒地毯。当他的硬币被退还时,他还不满意,坚持要马上退房。他收拾自己的行李,不得不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行李箱关上。因为除了他带来的东西之外,它还拿走三条毛巾,两块肥皂,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一卷卫生纸,以及一本《圣经》。他付完账,走到火车站,把行李存在寄存处。火车要到晚上九点才开,他有一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这个镇子比他生活的那个小镇更小。两条交叉的商业街组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商店的样子土里土气,橱窗里有一半是马具和饲料袋。辛格无精打采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的喉咙感到肿胀,他想吞咽,却吞不了。为了缓解这种窒息感,他去一家杂货店买了一杯饮料。他去理发店闲逛了一圈,在廉价商店买了几件零碎玩意儿。他没有正眼看任何人,脑袋向一侧耷拉着,像一头病歪歪的动物。
下午眼看着快要过去,辛格遇上了一件怪事。他正在马路牙子上慢吞吞地溜达。乌云密布,空气潮湿。辛格没有抬头,但是,在经过镇上的台球室时,他斜着眼睛瞥见的一幕场景让他心烦意乱。他已经过了台球室,然后在马路当中停住脚步。他无精打采地往回走了几步,站在台球室敞开的门前。里面有三个哑巴,正在用手语交谈着。三个人都没有穿外套,戴着圆顶硬礼帽,系着鲜艳的领带,每个人左手端着一杯啤酒。他们的长相有点儿像亲兄弟。
辛格走了进去。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他笨拙地做了一个打招呼的手势。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叫了一杯冷饮。他们围了过来,向他提问时,他们的手指就像连珠炮似的。
他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名字,以及他所生活的那个小镇的名字。这之后,他就再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讲了。他问他们认不认识斯皮罗斯·安东尼帕罗斯。他们不认识他。辛格站在那儿,双手松松垮垮地悬着。他的头依然倒向一侧,目光是斜的。他无精打采,浑身发冷,那三个戴圆顶硬礼帽的哑巴都奇怪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再理会他,自己聊起天来。他们付完了啤酒账,准备离开,甚至都没有暗示他跟他们一起走。
尽管辛格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半天,但他还是险些误了火车。他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之前的几个小时是如何打发的。他赶到火车站时,离火车出发只剩两分钟,这段时间刚好够他把行李拖上车,找到座位。他选的这个车厢几乎是空的。安顿好之后,他打开了那筐草莓,十分仔细地挑拣起来。草莓个头巨大,像胡桃一般,已经熟透了。颜色鲜艳的水果顶部的绿叶就像一束束小花。辛格把一颗草莓放进了嘴里,尽管果汁有一种浓烈而多汁的甜味,但已经隐约有一丝丝腐烂的味道。他不停地吃着,直到味觉麻木,这才把筐重新包好,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午夜时分,他拉上了窗帘,躺倒在座位上。他蜷缩成一团,用外套劈头盖脸把自己蒙了起来。他就是以这个姿势,恍恍惚惚、半梦半醒地躺了大约十二个小时。火车到站时,列车员不得不把他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