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80/82页)
最后,动身的时刻到了。他站在站台上,拎着手提箱和礼物,注视着火车驶进车站的轨道。他在座席车厢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举起行李,放到头顶上的行李架上。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大部分是母亲带着孩子。绿色的长毛绒座席有一股污秽的气味。车厢的窗户脏兮兮的,扔到某对新婚夫妇身上的稻米撒了一地。辛格诚恳地对旅伴们笑了笑,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闭上眼睛。睫毛在脸颊凹陷处的上方形成了一道弧形的黑色边缘。他的右手在口袋里紧张地移动着。
一时间,他的思绪停留在身后的那个小镇上。他看到了米克、科普兰医生、杰克·布朗特和比夫·布兰农。这些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挤在他的心里,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他想到了布朗特和那个黑人之间的争吵。这场争吵的性质在他的头脑里不可救药地被搞糊涂了——但他们各有几次在背后滔滔不绝地攻击对方。而米克——她脸上的神情很急切,说了很多他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话。还有纽约咖啡馆的比夫·布兰农。布兰农有着铁青色的下巴和警惕的眼睛。还有那些在大街上跟在他身后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拉他说话。亚麻店的那个土耳其人,在他面前突然挥动双手,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舌头和口形是辛格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有一个工厂的工头和一个黑人老太太。有主街上的一个商人,以及一个为河边的妓院招徕士兵的顽皮少年。辛格很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肩膀。火车随着平稳而轻松的移动而摇晃。他的头耷拉在肩膀上,睡了一小会儿。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小镇已经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小镇被遗忘了。脏兮兮的车窗外面,是盛夏时节明媚的乡村风光。太阳那强烈的古铜色光线斜射在绿油油的新栽棉花的田地里。有大片的烟草地,这些绿色植物密密麻麻,就像某种可怕的丛林杂草。桃园里生长繁茂的果实把树枝压弯了腰。有绵延数英里的牧场,以及绵延数十英里的荒芜的水淹地,被抛弃给了生命力更顽强的野草。火车穿过深绿色的松树林,那里的地面上覆盖着光滑的褐色松针,一尘不染的树梢高高地伸向天空。再往前,在小镇以南很远的地方,是长满柏树的沼泽地——长满节瘤的树根扭曲着钻入含盐的水中,破破烂烂的灰色苔藓从树枝拖到水面上,热带水生鲜花在阴湿和黑暗中开放。随后,火车驶出这片沼泽,进入了开阔地带,头顶上是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
辛格严肃而胆怯地坐在那里,脸完全转向了车窗。空旷的视野和强烈的自然色彩让他头晕目眩。这千变万化的场景,这大量的生长和色彩,似乎以某种方式和他的朋友联系了起来。他的思绪已经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重逢的喜悦几乎让他窒息。鼻子被塞住了,他通过微微张开的嘴巴快速而短促地呼吸。
安东尼帕罗斯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他会喜欢新鲜水果和礼物。到这会儿,他会走出病房,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去他第一次探访时吃晚饭的那家酒店。辛格给安东尼帕罗斯写了很多信,但没有寄出过一封。他听任自己满脑子想着他的朋友。
自从上一次跟他在一起,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似乎既不长也不短。每一个醒着的时刻,背后总是有他的朋友。与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的这种隐秘交流一直在生长和改变,仿佛他们已经血肉相连。有时候他带着敬畏和谦卑想着安东尼帕罗斯,有时则带着骄傲——但始终带着不为批评所阻、不受意志控制的爱。夜里做梦时,朋友的脸总是出现在他的面前,硕大而温和。醒着的时候,在他的脑海里,他们永远没有分开。
夏天的夜晚姗姗来迟。远处,太阳沉落在参差不齐的树影后面,天空变得暗淡。暮色慵懒而柔和。天边有一轮皎洁的满月,低矮的紫色云霞覆盖在地平线上。大地,树木,以及没有刷漆的乡村住宅,全都慢慢变暗了。每隔一会儿,温和的夏日闪电在空中颤动。辛格专心致志注视着这一切,直至夜幕降临,车窗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
孩子们在车厢的过道里蹒跚着走来走去,手里端着装满水的纸杯。辛格面前的座位上,一个穿着工装裤的老人时不时地从一个可乐瓶子里喝着威士忌。喝完一口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用一个纸团把瓶口塞好。右边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用一个黏糊糊的红色棒棒糖梳着头发。鞋盒一样的车厢被打开了,从餐车里端来了晚餐。辛格没有吃。他靠在座位上,漫无目的地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终于,车厢里总算安静下来。孩子们躺在宽敞的长毛绒座位上睡着了,男人和女人们都靠着枕头,缩成一团,以尽可能舒适的姿势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