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顶 《雨》作品二号(第3/4页)

母亲一直轻咬着嘴唇,她不曾如此的。辛发现那个叫作伊斯迈的马来军官一直看过来,目光没离开过母亲。他走过来,妹妹喝完牛奶,他抱起她,轻轻地拍着背,像个父亲那样。妹妹驯服地把脸贴在他肩膀上,一点都不畏生。

“伊斯迈说我比那女人好看,”母亲眼里含着泪水,“比较白,丰满,成熟。他一直想娶个这样的女人。虽然他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但还有两个名额,他说我一个可以算两个,他愿意照顾我们,把你们当自己的孩子养,会供你们念大学。他说这国家以后都会是马来人的。他有好几间房子,有车,有土地。你看怎样?”辛咬着唇,热泪滚滚而下,使劲摇头。

“船卖他,或我嫁给他,总得选一样。”母亲又使劲盯着他。“不能两样都说不。如果我嫁他,船也会是他的。只卖船比较划算。船卖得的钱可以存在银行,给你们长大念书用。就这样决定了。”说着起身,拍拍屁股,从伊斯迈手上接过被哄得笑呵呵的妹妹,叽里咕噜地说了几段话。他就呼喝指示几个士兵摊开一张帆布,小心地把古船包裹了,扛上军车后斗。辛咬得嘴唇生疼,咬出股铁锈味。母亲使唤辛去房里拿出一本簿子,翻开其中一页给伊斯迈,让他抄下资料。目送军队远去,软泥上留下车烟的臭味和深深的车辙,辛的泪水一直没停过,甚至几乎大哭失声。似乎是船被载走的那瞬间,确定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相信母亲转述的马来军官说他和马来女人私奔,抛弃他们的那段故事。父亲一定是受困了。也许就困在那船上。也许它真的很神秘,像吃人的大鱼那样吞噬了父亲,把它缩小了,变成它内面的一小幅画。一想到这,辛就非常后悔没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检查那船。自从树梢移下来后,军官就不让任何人靠近它。只有他自己里里外外检视过。临走前他叮嘱说如果哪天有找到桨,一定要通知他,那才完整。请母亲过几天去银行查一下户口,确认钱有没有进去。

辛没问到底卖了多少钱。

但从头到尾,没有人解释说那船为什么在树上。好像它原本就长在树上似的。

风波总算过去了,但其后数天夜里辛仍一直等着父亲回家的拍门声,依旧不能深眠。父亲持续没有回来。辛一直梦到他。梦到他被那船吐了出来。有时他在梦里被浅浅地埋在土里,黑发露出土表像一丛怪草。有时他被倒过来头深埋进土里,两只大脚掌露出土表,像两朵灰色野蕈。慢慢腐烂后,白色脚骨上有时会有小鸟栖息。老鼠啃啮磨牙时,脚心会痒。或者受了重伤在大树总是藏着蜈蚣的胯下歇息时,被百年的老母树吸进缝里,等待机会重新降生。或者变成了石头,在荒山里永无止息的沉思。遇上拿督公时,也可以聊上几句的吧。关于风,关于雨,关于雾、船、夜晚与火。

但辛也做了不好的梦。梦到他趴在井边废枕木上,专注地看他养在井里的那几只斗鱼,突然水里出现一个晃动着的陌生影子。好像有一只手用力地从后头推了他一把,他就摔进井里去了。有一股漩涡似的黑暗把他吸进去了。

但古船和父亲失踪的消息传开(且上了报纸)后,有一天,父亲的四个朋友甲、乙、丙、丁在一个早晨同时在狗吠声中出现在他们家门前。四人都精实健壮,连左右脸颊都各鼓出一条肌肉,两眼发亮,身上也都有一股浓重的公兽气味,仿佛历经长途跋涉,很多天没冲凉了。当年就是他们帮着父亲砍了原木盖起这栋房子,也是他们一同发现沼泽里的古船。他们都是出色的猎手,背着猎具,提着长刀,平日在大英帝国的不同版图为英国佬捕猎奇珍异兽,偶然听到消息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却已是严重的迟到了。

母亲看到他们,表情竟喜忧参半。

问明状况后,这没有家室的四人中决定抽签一人留下,协助一干大小粗活如劈柴挑水喂猪移树修篱笆砍草及防守,以免孤儿寡妇被欺侮。其他三人负责追踪父亲的踪迹,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否把他重新找回来。

最为壮实的丙抽中签留下,其他人即日出发,蓄着大胡子的丙嘴角流露一抹诡异的笑。

接下来的五六天,丙都非常勤快地干着活,他收拾的干柴堆得和人一般高。两大堆整整齐齐地叠着,看来够用好几个月了。他还带辛去钓了几回鳢鱼,每次鱼身都有拳头粗,够四口人吃上一天。和辛一道在沼泽里游泳,在溪里冲凉。但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一样浓烈。他也教辛装设陷阱捕松鼠、四脚蛇、石虎和野鸡。有一回还抓到果子狸。射箭。还给了辛一把弓。夜里,丙在摇摇晃晃的灯火旁为他们讲述他多年来的冒险故事。但妹妹始终不敢靠近他,也不让他抱——他一朝她伸手她就眼眉一皱。她也对味道敏感吧。那几天母亲始终很安静,有什么心事似的。静得像厨房一角装米的陶瓮。屋前屋后都是丙的声音、丙的味道,那野兽的气味眼看已深深占据了这房子,让辛和妹妹连呼息都觉得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