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第4/5页)
但对我来说她只活在你的话语里。
这是唯一重要的事吗?
她终于死了。
你说那是个解脱。我当然同意。活到那样真是没意思。
活着有时真没意思。
有时晚寄的信先到,收到她的死讯后,又收到她活着的讯息。时间真是奇妙。
你的事业经营得如何?
听说返乡以后你追求者众——
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挂,月光清泠。夜更其冷了。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水面泛着粼粼光波,凉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犹然坚毅的死树。那巨大的水坝,大得像这新世界本身,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森林。水面上升后老树逐一绝望地被淹死,但枝干犹高傲地挺立,只有鸟还会在枝干上头驻足、栖息。
山影像巨大的盆沿,盆水盛着绿树的倒影,枯树的前生。
水里盛着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那前生也只不过是回忆。
就好比那回你们决意穿过一座岛,那是座由繁花盛放般的华丽珊瑚礁环绕的、南太平洋上小岛。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经过一处小甘榜,迎面而来的村人无一不和善地微笑致意,男女均裹着纱笼② 。
路旁好多叶子稀疏的树上都盘着蛇,蜷曲成饼状。午后酣眠。
流向海的清水沟里,枯木下,淡水龙虾自在地探头探脑。
沿着字迹剥落的路标,高脚屋旁潮湿的小径。你们沿着许多人走过的旧径,反复上坡下坡,两旁是雨林常见的植被,挨挤着、甚至交缠着密密地长在一块。处处是猴子与松鼠,不知名的野鸟。
没多久就置入小岛古老蛮荒的心脏。
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当树愈来愈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浓荫沉重。你双眼一疼,眼一眨,口中一咸,那是自己的汗水。上衣湿透。你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好像这世界只剩下你和她。世界暗了下来。你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你听到她的呼吸,她的体温。淡淡的森林野花的气味。鸟在树梢惊呼连连,猴群张望。你们走进一条分歧的,更其隐蔽的小径。
你好大胆。女孩说。
树的高处闪过一团黑色事物,轻捷如豹,叶隙间,一条黑色尾巴上下摆动。
不可能是猫。
竟然出现数十棵橡胶树,疏疏地散落于高低起伏的坡地间。不会是野生的吧?她说。那些树看起来很老了,祖先的样态。身躯巨大瘿肿,疤瘤累累,大片泛黑如遭火炙。刀创直入木心。你看得出持刀的人技艺低劣,唯利是图。老树已受伤沉重,多半榨不出什么汁来了。
有几棵波罗蜜,一身硕果。你闻到果香。
灌木丛再过去,是一片褐色水泽,黄梨似的长而多尖的叶子如蟹足。那是你那时尚不知其名的林投。
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茶般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你们仔细看,那是古老的鱼种,会含一口水,准确地喷落水面上方枝叶上的昆虫,再纵身一口吞下。
许多水泡咕噜咕噜浮起。水底落叶里或许有大鱼蛰伏。
落叶被拨动,那是四脚蛇熟悉的脚步声。
看到海了,不只是涛声。就在不远处,但走了好一会,都被一片杂木林和水泽阻隔。看到马来人的高脚屋了,疏疏十数间,想必是另一个小村落。有的房子就搭在海上,你看到多座伸向海的简略木构码头,像简洁的句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
远得像是蜃影。
应该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的,还应该有道小桥,那就可以快速地穿越。即使是棵倒卧湿滑、留不下脚印的枯树。但小径却异常固执地只是沿着、绕着而不穿越,像一篇写坏的文章,因过于年轻而不懂得技艺的微妙。
你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但那时你太年轻,也太疯狂固执了,只会一意前行,即便那路已不像路——也许是条被遗弃的路,早已被野草收复,只隐约留下路的痕迹,也许更像是路的回忆。
新生而尖锐的茅草芽鞘且刺破你的脚缘,血渗出。
但她的身影已远远地消失在路的那一头,其后更出现在码头的尽头,像一个句点。
你甚至不知道她何时已然转身离去。
村子被遗弃,高脚屋倾斜崩落。
潮水已退到远方,深色的礁石裸露,像一片天然的废墟。
海的气味黏黏的,像鱼鳞那样生硬,令你泫然欲泣。
风吹过叶梢,如蓬尾鼠在树枝间高处走动。
她一身白衣白裙,从苍苔阶梯上款款走下。朝阳给她身缘着上一层明净的光。她身后是林立的大树,杂草和灌木,其间有雾气扰动。风吹过,裙裾微微飘动。草花上有露珠,蜘蛛结网于草间,网得水珠晶亮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