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第3/8页)
基德夫人停下来。
“你说的这个莉莉住在哪儿?”
“在最里面。她下不了床,他们也不把她弄下来。”
“你自己去看她吧,”基德夫人说,“我要回去了。”
“没什么值得难过的,”克罗斯夫人说,“她们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高兴着呢。”
“她们可能是高兴,但我不高兴,”基德夫人说,“我去活动室等你。”她摇着轮椅掉头离开,沿走廊回到电梯那里,电梯旁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还在着急地向别人要纸。从此以后,基德夫人再也没来过这里。
克罗斯夫人和基德夫人曾经每天下午都去活动室打牌。她们戴上耳环,穿上裙子、长袜,轮流请对方喝茶。总的来说,那些午后时光是愉快的。她们的牌技不相上下,有时候也玩拼字游戏,但是克罗斯夫人玩拼字游戏不认真,跟打牌不一样。她喜欢随口胡诌,还爱争吵,经常自己生造词,还不让别人说。所以她们只好打牌,大多数时候都玩拉米这种打法。这里就像在学校里一样,大家会结伴,有自己最好的朋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好朋友总是坐在一起。也有些人形单影只,没有朋友。
克罗斯夫人第一次注意到杰克,是在活动室里,当时她正在和基德夫人打牌。杰克来这儿刚刚一周,基德夫人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看到窗子旁边那个红头发的人了吗?”基德夫人说,“是中风进来的,才五十九岁。你来之前,我在餐厅里听人说的。”
“可怜的家伙,还这么年轻。”
“能活过来就不错了。听说父母都还健在,在一个农场生活,他回去看他们的时候中了风。两个老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粮仓的空场上。他不住在附近,在西边。”
“可怜的家伙,”克罗斯夫人说,“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一家报社工作。”
“结婚了吗?”
“这个我没听说。好像以前是个酒鬼,后来加入嗜酒者互诫协会,就把酒给戒了。在这儿听到的东西不能全信。”
(这倒是真的。每次有新人来,都会有各种传言,说他们有多少钱,待过哪些地方,做过几次手术,身上带着或身体里装了什么塑料部件和装置。几天后,克罗斯夫人开始跟别人说,杰克曾是一家报社的编辑。一开始她听说是在萨德伯里,后来又听说是在温尼伯。她说他是因为劳累过度而精神崩溃的,这倒是真的,他从未酗过酒。她还听说他的全名是杰克·麦克尼尔,来自一个很好的家庭。)
这会儿克罗斯夫人注意到,杰克穿着灰色的裤子和浅色的体恤衫,干干净净的,像是被照料得很好的样子。这看上去很不自然,好像他平时不是这样。杰克浑身瘫软,像在水里泡了很久似的;他个子虽然很高,但是腰挺不直,哪怕坐在轮椅上也缩着身子;整个左半边身体都松松垮垮、空空荡荡、有气无力的;头发和胡子是浅黄褐色的,还没有变成灰白色;皮肤很白,像裹了很长时间的绷带。
这时,福音讲道牧师正经过活动室,他的妻子紧随其后。
他每周来这里主持一次祈祷仪式,并和大家一起唱圣歌。(更有地位的牧师礼拜日轮流过来。)夫妻俩不管看到谁都笑容满面,热情地打招呼。他们走过去以后,基德夫人抬起头,小声而清晰地说道:“普世欢腾。”
这会儿杰克正在活动室里笨拙地摇着轮椅——他想绕着房间转几圈。听到基德夫人的话,他笑了,笑容里带着睿智和嘲讽,和他脸上无助的神情格格不入。克罗斯夫人向他招招手,坐着轮椅朝他挪了几步。她向杰克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基德夫人。杰克张开嘴说:“啊——啊——啊。”
“嗯,”克罗斯夫人鼓励他说,“你怎么了?”
“啊——啊——啊。”杰克说。他摆动着右手,眼泪夺眶而出。
“还打牌吗?”基德夫人问克罗斯夫人。
“我得打牌了,”克罗斯夫人对杰克说,“你可以坐在旁边看。你以前打牌吗?”
杰克伸出右手,抓住克罗斯夫人的轮椅,低头哭起来。他想抬起左手擦一下脸,可是手刚抬起几英寸就又落到了腿上。
克罗斯夫人柔声说道:“哎呀。”她想起来孩子哭的时候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逗孩子高兴,便说:“如果你老是哭,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别着急。我认识一些人,中风后又能说话了,真的。别哭了,哭一点用都没有。慢慢来,呜——呜——呜。”她俯下身去对杰克说:“呜——呜——呜,你再哭,我和基德夫人也要跟着你哭了。”
从此以后,克罗斯夫人就接管了杰克。她让他坐好,看她们打牌,不要再哭,要发出一些声音来代替说话(“啊——啊”),而不是拼命要说话(“啊——啊——啊”)。克罗斯夫人感到心里有种东西被唤醒了,那是她曾经有过的管理、看护的能力;还有她的计谋,那些计谋只要运用得当,被施计谋的那一方永远都不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