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间夜(第8/10页)
(刚才梦里面他是什么造型打扮?怎么才梦过就形容不出了?)
老七感到一阵胸闷,连做了几个伸展,并用力吸进了几口像是冻成冰渣的空气。
(他是担心我连他第一个忌日都会忘了,所以要来提醒一声吗?)
每想到汤哥,总是埋怨、不舍、怨怼、歉疚、窝心、忧伤一堆情绪。像接满了电线的插座,一不小心怕就要短路走火。老七本是不信托梦这一套的人,却在这晚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惴惴不安。这家伙,如果再跑来他的梦里,得怎么安慰才好?不如就告诉他:走吧,没啥舍不得的。如果现在不死,等大家都老得病歪歪的时候,谁还能顾得了谁呢——?
“还没打烊吗大哥?”
对面的工读生熄了烟头,和他对望了几秒钟,好像很不得已地终于开口说了话。
“再收一收就要走了……你呢?还没下班?”
“快了。”
工读生要进店前突然又想到什么,转头问道:“大哥需要订年菜吗?七五折到今天为止喔!”
(可不是吗?下个月就要过年了……)
老七笑说,好好,也许等会儿过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好像被人说中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他感觉心口比刚才又更紧闷了些。
*
超商当大夜班刚开始的第二个月,阿龙就遇见了在附近酒廊上班的小闵。
深更半夜她来店里挑了几袋零食,头一迳垂得低低,结账时他并未对她特别注意。如果不是临走前那女人对着自动门当镜,衬着街巷霓虹夜色整起头发,他不会又多瞧了两眼,发现她竟然有些面熟。
隔了一周才又看见她来店里,这回是下班散场时分。初夏天亮得早,蒙蓝晨光像雾,尚未熄去的路灯与他惺忪的眼,都在瞪着对街 MELODY 那个小小灯箱店招,然后终于看见它啪地黯了去。门开了,从店里走出最后几位跌跌撞撞的客人,看在阿龙眼里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条巷子里的酒吧都是在做什么样的生意,看了一个多月大概都有数了。日式酒廊有小姐坐台,男人登门买醉,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他懂。但是对面这店里有啥机关,他猜不出来。
没有少爷,没有酒促公关,除了老板。以前就只有一个偶尔会来帮忙的,留到最后关店的总是这两人。来帮忙的那位常来超商买烟,话也比较多,后来竟然还会见到他不时穿着秀场式的亮片小礼服出现,差点没把阿龙吓坏,更觉得对街那门后的世界诡异。
那屋子里进出的男人们,到底都是几岁年纪不容易猜,因为都穿得时髦。更教人困惑的是,前一秒散会前还在路边跟同伴们涎脸嬉笑的,下一秒转身各自上路后,有些人的脸上表情却立刻老了十岁,没了笑容不说,甚至还带着失意的沧桑。
在南部乡下长大的他,最早只看过电影中搞笑的,还有新闻里光着膀子大游行的同志。上了大学,同学里出现了几个疑似者,管他究竟是不是,大家在背后都说“那个死 gay”。上了台北工作之后才发现,年轻的小 gay 这年头满街都是。曾几何时,想要避开这些人都避不了。
只是以前从没察觉,更没想过,原来同志也有中古货。
阿龙以为时代开放了,这些人也会像一般人那样,到了年纪,就找个人安定过日子去。没想到中年后无家可归的同志竟然这么多。
所以才需要像 MELODY 这样的地方吧?
单亲家庭长大,阿龙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对两人当初为何不再联络也从没给过完整的答案。国小的时候,阿龙曾猜测母亲或许是别人的小三?或者父亲是通缉犯?要不就是欠赌债跑路?……各类可能都曾在他心里搬演过,猜不透为什么这个人就再也没了线索?究竟是哪种深仇大恨,还是另有难言之隐,让母亲连随便编个故事哄哄他,也不肯多这个事?
等年长些,知道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 gay,他的胡思乱想里又多加了这项——搞不好我那没用落跑的父亲就是,怪不得母亲都没脸跟我说真话。
若真是如此,那父亲也惯爱在某处的暗室里,总跟同类一喝到天明吗?
一直在当会计的母亲,在他高中那年,跟上班地方附近一间铁工厂的老板同居了。之后阿龙就很不爱回家,读了个离家很远的三流改制后的大学,当完兵就决定只身来台北找工作。白天骑着机车跑业务收账,下午四点回到小套房补个眠,晚上十点超商大夜班开始,凌晨六点下班休息一下,再接九点半打卡。这样生活过了两个月,每天都在硬撑。很想死,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能撑多久,这样的人生究竟会带他往哪里去?
原以为就只能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了。要不是那个清晨,他和小闵又再次遇见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