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我和语文老师被分别关在两间办公室,交代我们点燃煤堆的动机和我们的色情行为。

我对煤堆着火进行了解释:“今天煤堆在燃烧,却未变成热气到暖气片中。煤是树叶树干经过了几百万年所变成的,这么无辜地被烧了,它们一定极度感伤。早知如此,何必千辛万苦地变成一块煤,还不如当初做树叶时,一狠心烂掉算了!

“众所周知,点燃一块蜂窝煤,还需要报纸木柴,何况这么一大堆煤,点燃煤堆一定用的是化学燃料。种种迹象表明,罪魁祸首是化学老师!”

语文老师的检查很像是文学博士的毕业论文:“我们应该对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悲剧进行反思。”

“悲剧中往往有一个孩子、疯子或瞎子,用他们的视点来窥视爱情。这种阴暗病态的窥视,注定了男女悲惨的结局。但那是文学的道德感在捏造现实。这世上没有天定的惩罚,只有人类的诡计。为了验证悲剧的虚伪,我坚持我的爱情。”

写完那些话后,她被调离了学校。

天亮了。

我发现我缺乏足够的钞票去买一片登上火车的硬纸。我的金钱不知散落在夜晚的何处。

依稀记得自己是个心理学博士,所以就在火车站广场上摆了个地摊,我叫嚷着:“心理咨询!”来了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说他爱上了自己的妻子,对此羞愧万分、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我告诉他,喜欢上自己的妻子是正常的、合理的,因为爱情本身是荒诞的。

他对我深为感激,于是我有了上火车的钱,快到上海时,我猛然记起:在上海我有个妻子。

我飞速地度过了我的青春时代,和语文老师失去了所有的联系。从此我变得迟钝冷漠,与任何人交往都心不在焉,我越来越像一头优哉游哉的大象。我逐渐由一个中学生到了需要别人介绍对象的年龄,我高深莫测的表情吓跑了一个又一个姑娘,除了那个戏剧学院的女孩,她正处于崇拜硬汉的岁数,当第一次见到我麻木不仁的面孔,便认定我将成为她的丈夫。她梳了三个辫子,调皮地翘向天空,走起路来十分缺乏稳定性。

一天,她摔倒在马路上,裙子下的左腿划出长长的伤痕,鲜血淋漓,这时,她看见在嘈杂的大街上,一个人迈着慢吞吞的步伐,如同一头刚刚睡醒的大象,她高声呼叫:“贾庄!”她忘记了疼痛,跑到我面前,希望我发现她的伤口,惊叫:“呀!你怎么了?”然后将她送进医院——她如此渴望这种戏剧性,强忍着疼痛,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表情甜美。

意外的相逢总是令我感到兴奋,于是我和她聊了起来,她焦急万分地保持着笑容,悄悄地将裙角不断提起。最后她拍拍我的胳膊,绝望地离开,一个人去了医院。我说话的兴致正高,对于她突然地离去,大惑不解,直至她的身影在人群中完全消失后,我才发现,她的鲜血已将整条马路染红。

从此全上海的女人一见到我,便望风而逃。我学心理学的全部原因是要瓦解我自己,瓦解我对语文老师的思念。

每天,我的神经总是高速运转,我的大脑像一锅煮沸的粥,我无法放松。

博士生宿舍每天由一位钟点工来打扫,她平凡得就像一盆擦桌子的清水,她走路没有声音,每当她来到我的房间,总是能把我吓着,后来,我娶了她,因为她能让我吃惊,在吃惊的那一刻,我忘记了语文老师。

在煤堆燃烧的那个晚上,她闻了令人产生爱情的气体,但仅仅引起了她的呕吐,她走后,我独自一人面对着化学老师的怨恨。

化学老师有着各种各样的显微镜,他都改装成间谍式照相机,他偷拍了我很多照片,然后放大到每个毛孔都异常清晰的程度。人,只有完整的人才是美的,而每一块支离破碎的局部都丑陋不堪,所以当我的身体以照片的形式秘密流传后,这世上便不再有人对我有什么好感。

我给自己起了新名字——诸葛亮。我的新名字含义复杂,笔画众多,语文老师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像一块摔在地上的玻璃,碎得复杂无比。我成了智慧的化身,从此,我——贾庄消失了……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为了躲避无数次改朝换代的“灭族”政策,曾千百次地改变姓氏,所以我的父母对我私自改名换姓,并没有激烈的反应,而且对我过早来临的情感经历深为喜悦。

我的家族一千年来,每一场败落后又能迅速崛起,的确有个秘诀。我的家族对每一个相貌清俊的男婴都竭尽全力地培养,我一生下来便被严格地家教,我九岁时琴棋书画已无所不通,我有着超乎常人的渊博学识,足够将任何一个妙龄少女侃昏。当我十六岁时,我的家族对我进行了一场历时四十天的考试,得到的鉴定是:要是在古代,这孩子完全可以成为驸马,唉,现在只能便宜大款的女儿了,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