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朽之城(第5/7页)
“出了什么事?”司机喊道。
“他正在抽搐,”一个士兵正扭住年轻中尉的一条腿回答道,“我们正按住他,不让他动。”
“很好。他被拘捕了。”
“我们应该拿他怎么办?”
“保持对他的拘捕!”宪兵叫道,并为这个玩笑笑弯了腰,然后驾着吉普车一溜烟走了。
约塞连想起自己没有准假条,便谨慎地从这群陌生人身边走过,朝着前方雾蒙蒙的黑暗中传来低沉人声的地方走去。满地水洼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上,每半个街区就有一盏低矮、弯垂的路灯,它们透过迷蒙的褐色雾气,闪烁着神秘怪诞的光芒。他听见头顶上一扇窗户里,一个不幸的女人在恳求:“请不要,请不要。”一个沮丧的年轻女子穿着黑色雨衣,黑发遮面,眼睛低垂着走了过去。在下一个街区的公共事务部门外,一位醉酒的女士被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士兵逼得一步步退到一根有凹槽的科林斯式圆柱上,他的三个全副武装的醉醺醺的伙伴则坐在附近的台阶上观看,他们两腿间的酒瓶里只剩不多的酒了。“请不要,”醉酒的女士哀求道,“我现在要回家去。请不要。”约塞连扭身朝他们张望时,一个坐着的士兵挑衅地骂了一声,操起一个酒瓶子朝约塞连扔了下来。酒瓶落到远处,只听一声闷响,毫不伤人地碎了。约塞连双手插在衣兜里,继续迈着无精打采、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开了。“来吧,宝贝,”他听见那个醉醺醺的士兵口气坚决地催促道,“现在轮到我了。”“请不要,”那个醉酒的女士哀求道,“请不要。”就在下一个街角,从一条狭窄、弯曲的侧街深处那浓厚、无法穿透的黑暗中,清清楚楚地传来有人铲雪的神秘的声音。铁铲刮擦水泥地面的有节奏的、吃力的、可以唤醒鬼魂的声音吓得他心惊肉跳。这时他走下路缘,正要穿过这凶险的巷子,于是急忙加快步子,一路往前,直到这挥之不去的刺耳的声音被远远抛在后面。现在他知道走到哪儿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来到林荫大道中央那干涸的喷泉处,再往前走七个街区,就是军官公寓了。突然,他听到前面阴森可怖的黑暗中传来野蛮的嗥叫声。街角的路灯已经灭了,半条街笼罩在黑暗之中,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协调。十字路口对面,一个男人正拿着棍子打一条狗,就像拉斯科尔尼科夫梦中的那个人拿着鞭子在抽那匹马一样。约塞连拼命想闭目不见、充耳不闻,可是办不到。那条狗拴在一条旧麻绳上,声嘶力竭、惊恐万状地哀号着、尖叫着,毫无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来扭去,但那人还是拿着沉重、扁平的棍子一个劲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围观。一个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请求他住手。“少管闲事。”那人粗声粗气地叫道,并举起棍子,好像连她也要一块打似的。那女人遭到如此的对待,便满面羞惭、窘迫地退了回去。约塞连加快步子离开,几乎跑了起来。这个夜晚充满了种种恐怖的景象,他觉得假如基督来这世界走一遭,自己也知道他会有什么感觉——就像精神病医生穿过满是疯子的病房,又像被盗者穿过满是盗贼的囚室。此时就算出现一个麻风病人,也会令人愉快!在下一个街角,一个男人正在野蛮地毒打一个小男孩,一群成年人一动不动地围观着,无人出面干预。约塞连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不由得恶心地倒退了几步。他觉得先前什么时候一定目睹过同样的恐怖场景。既视感?因这不祥的巧合,他颤抖起来,内心充满了疑虑与恐慌。这是前一个街区他看到的同样场景,尽管其中的细节似乎很不相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有一个矮胖的女人走出来,请求那男人住手吗?他会抬手打她,而她会退却吗?没有人动。那男孩不停地哭叫,好像沉浸在麻木的疼痛之中。那男人扬起巴掌,沉重而响亮地击打孩子的脑袋,一次次把他打倒在地,却又猛地把他揪起来,好再度把他打倒。阴郁、畏缩的人群中,似乎没人因为关心这个被打得昏厥的男孩而出面制止。男孩最多只有九岁。一个邋遢女人拿一块肮抹布捂着脸正在无声地哭泣。男孩瘦弱极了,头发也该剪了,鲜血从他的两只耳朵里流出来。约塞连快步穿过空阔的大道,走到另一边去,避开这令人作呕的一幕,却发现脚下踩着了几颗人的牙齿;在雨水湿透而闪闪发亮的人行道上,这些牙齿散落在几摊被噼噼啪啪的雨点打得黏糊糊的血迹附近,像尖锐的指甲那样互相戳着。臼齿和打断的门牙散落得到处都是。他踮起脚尖绕过这片怪异的地方,走近一道门廊,只见里面一个士兵拿着一块湿透的手帕捂着嘴在哭泣。他摇摇晃晃快软下去了。另外两个士兵搀扶着他,他们肃然而焦躁地等待着军用救护车,可是等它终于闪着琥珀色雾灯叮叮咣咣到来时,却没理会他们而一路开到下一个街区去了。在那儿,一个势单力薄、抱着书本的意大利平民和一大群带着手铐、警棍的警察发生了冲突。那尖叫、挣扎着的平民本是个皮肤黝黑的人,却给吓得面色煞白。许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揪住他的胳膊和大腿,把他举了起来。这时他的眼睛紧张而绝望地悸动着,像蝙蝠的翅膀在扑打。他的书撒了一地。那些警察把他抬到救护车敞开的后门前,再扔进车里去时,他刺耳地尖叫着“救命”,但因为激动而哽咽。“警察!救命!警察!”车门关了,又上了闩,于是救护车飞驰而去。警察把他团团围住的时候,这人竟然尖叫着向警察求救,滑稽和惊恐之中透出一种毫无幽默的反讽之意。听见这种徒劳而可笑的呼救声,约塞连只得苦笑了,随后他便猛然醒悟,这呼救可能还有一层含义。他惊恐地意识到,这也许并不是在向警察呼救,而是一个危在旦夕的朋友英勇地从坟墓里发出的警告,呼求每一个不是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的人以及另外一帮佩带警棍和手枪的警察前来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是这样叫喊的,他也许是在大声地报告危险。想到这儿,约塞连立刻偷偷从警察旁边溜走,却又差点被一个四十岁的粗壮女人的脚绊倒。这女人正急急忙忙、做贼心虚地穿过十字路口,一边偷偷摸摸、满怀恶意地朝后面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瞟着。那老妇脚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颤巍巍地追赶着她,眼看着追不上了。老妇人踩着碎步往前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并且烦乱、焦躁地对自己嘟囔着。这一场景的性质是明确无误的,这是一场追逐。前面得胜的女人已经穿过宽阔大道的一半,后面的老妇才刚刚走到人行道边。粗壮女人扭头匆匆一扫后面步履艰难的老妇人,露出恶毒、轻蔑、幸灾乐祸的微笑,既不怀好意,又充满忧虑。约塞连知道,只要那个处于困境的老妇人叫喊一声,他就会出来帮她;他知道,只要她痛苦地尖叫一声向他求助,他就会冲上前去,抓住那个粗壮的女人,把她带到近旁那帮警察面前。但是那老妇人极为凄惨、苦恼地嘟囔着,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过去了。很快,前面那个女人消失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之中,只剩下老妇人孤零零、茫然无助地站在大路中央,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约塞连满心羞惭,扭过头去匆匆走了,因为他没有给她任何帮助。他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偷偷心虚地往回望,唯恐老妇人现在会跟上来。他暗自庆幸,那细雨飘洒、绝无光亮、几乎不透明的夜幕把一切都遮盖起来了。一帮帮……一帮帮警察——除了英国,一切都在一帮帮、一帮帮、一帮帮的暴徒手里。到处都在手持棍棒的暴徒的控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