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9(第2/4页)

接着她会受到一股力量牵引,不是回到卧室,而是再上一层楼到女儿的房间。她会很轻很轻、一点一点地打开房门,举起手来遮住烛光,然后站着俯视熟睡的史蒂芬,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也曾这么做过。但如今看到的已不再是个小孩,不再是能激起母爱怜惜的无助的小东西。在平整的被毯底下,史蒂芬躺得笔直,又大、又长。这时往往会有一条手臂伸到床外,袖子往上翻起,那手臂看起来结实、强壮,充满占有欲,还有烛光下的那张脸也是。她睡得很熟,气息均匀平稳,身体正在充分地养精蓄锐,早上醒来洁净无比、神清气爽,然后这个身体会吃东西、会说话、会走动——会在莫顿大宅内到处晃来晃去。去马厩、去花园、去邻近的马场、去书房——她会在莫顿大宅到处走动。安娜直盯着那具光彩焕发的年轻躯体,觉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自然如此的安排真叫人难以承受。她会追溯这个陌生人幼年时期的回忆,来鞭笞自己的心与不安的灵魂。“好小,当时的你是那么小!”她低声呢喃,“你会吸我乳房的奶,因为你饿了,小小一个,却总是饿得不得了,不过是个好宝宝,是个满足的小宝宝……”

偶尔史蒂芬会在睡梦中翻身,好像隐约感觉到安娜的存在。但只是翻个身,随后又静静躺着,深深地、和缓地吸入睡眠的滋养。这时,内心与不安灵魂依然受到无情鞭笞的安娜会弯下身亲吻史蒂芬,但只是在额头上很轻、很快地啄一下,以免惊醒女儿,以免女儿醒来后要回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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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眼力非常敏锐。年轻人有他奇佳的状况与灵敏的直觉,即使是普通的年轻人也不例外——但是那些立于两性中间地带者的直觉是那么冷酷、尖刻、精准、致命,便有如多了一种折磨。史蒂芬就是凭着这种直觉,发现父母之间不太对劲。

他们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到目前为止,莫顿外在的安宁丝毫未受干扰。但他们的孩子用心灵之眼看穿了他们的心,她身为他们的骨肉,也是他们的心所生,因此知道那两颗心很沉重。他们没有吐露只言片语,但她可以感觉到他们两人都为某种深沉、秘密的烦恼所苦,从他们的眼中便能看出,从他们没有说出的话语中也能听见——它就在那儿,填满了各个短暂的沉默空隙。她觉得父亲缓慢的动作也泄露了一些——他最近的动作确实越来越慢了,不是吗?而且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满头都能见到白发。某天早上看见坐在阳光底下的他,她才察觉到这点,不禁有些惊愕——那颈背上的毛发在阳光下,看起来一向是赤褐色,如今竟整个都变得灰白。

但这不重要。即便是他们的烦恼,与另一样更重大的东西比起来也无关紧要,那就是他们的爱——她觉得这是唯一要紧的,但也是目前最岌岌可危的。他们之间的爱始终辉煌灿烂,她从出生至今都与这份爱共生共存,但直到它似乎受到威胁,她才真正了解它的实质意义——那是莫顿有血有肉、美丽平和的灵魂,没错,这正是它的实质意义。不过在她看来这只是一部分,另外还有比莫顿更重大的意义,也就是圆满的象征——她记得从很小就能依稀感受到那种圆满。这份爱一直有如盛大而友善的烽火燃烧发光,坚定不移,令人无比安心。她想必经常借着它来取暖,靠着它来化解怀疑与模糊的忧虑,自己却浑然不觉。那一直是他们俩对彼此的爱,这个她知道,但那也一直是她的烽火台。然而现在台上的火焰不再稳定,不知是什么东西竟敢破坏它的明亮。她好想振奋起青春的力量,将这个东西逐出她最神圣的殿堂。那火不能灭,不能把她留在黑暗中。

但她知道自己全然无助。她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幼稚而不恰当。“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想起圣徒保罗这段话,她更闷闷不乐地认定自己始终没有长大。她可能坐在那里直盯着他们看,看那对饱受打击的可怜恋人,眼神充满恐惧与深切责难,“你们绝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你们的爱,我需要它。”她的双眼会送出这样的信息。她可能转而以独占而猛烈的方式去爱他们,“你们是我的、我的、我的,是我唯一完美的东西。你们是一体的,是我的,我好害怕,我需要你们啊!”她的思绪会送出这样的信息。她可能伸手抚摸他们,笨拙地、害羞地,用她瘦巴巴的强健手指抚弄他们的手——先摸父亲的手,再摸母亲的手,然后可能两人的手一起摸,使得他们即使心烦也会淡淡一笑。但她却不敢站到他们面前指责道:“我是史蒂芬,我就是你们,因为是你们生养我的。我不许你们让自己失望也让我失望,我有权利要求你们不能让我失望!”不,她可不敢挺身说出这样的话——她从来没有向他们要求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