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欢蹦乱跳的心(第3/4页)
我帮助她穿上鞋子。
“我怕……我怕……”
“怕什么?”
“怕死。”她嗅到死神的气味,吓得惊惶失措。
我拽她那只肌肉松弛的胳膊,可她的身子不肯动,直哆嗦。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喊道。
这可怜的,她害怕走近死神出现过的地方。不能让卡伦[1]看见她,想起她来……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我们这可怜的老歌女恨不得躲到草里,变成绿色;躲进泥土里,变成深褐色。她生怕卡伦认出她来,把脑袋缩到肥胖的驼背双肩里,全身颤抖。
她拖着脚步走到一棵橄榄树下,抖开她那件满是补丁的大衣,然后倒在地上。
“把这给我盖上,好吗?”她说,“给我盖上,你到那边去看看吧。”
“你冷了?”
“我冷,给我盖上。”
我尽可能细心地给她盖上大衣,让她和土地结合在一起,然后我才离开。
我走过岬角,听到挽歌传来。米米杜从我面前奔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他淹死了!淹死了!”他边跑边回答我。
“谁呀?”
“马弗朗多尼的儿子巴弗利。”
“为什么?”
“寡妇……”
这个词悬挂在空中,变幻出一个柔媚、危险的身影。
我走到全村人都聚集着的岩石群。
男人沉默,光着头;女人头巾披在肩上,发出绝望的尖叫。一具肿胀起来的青灰色尸体躺在卵石地上。老马弗朗多尼站在尸首前,一动不动,注视着死者,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攥着灰色的卷曲胡须。
“这该死的寡妇!”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上帝决饶不了你!”
一个妇女霍地跳起,面向男人:“你们这里就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跪下,像杀羊似的把她杀掉?呸!一群胆小鬼!”
她朝不吭声看着她的男人们啐唾沫。
咖啡店老板康杜马诺利奥出来反驳:“不许侮辱我们,德莉卡利娜,”他喊道,“你不能这么瞎说。我们村子里有好样儿的,你瞧着吧。”
我按捺不住了。
“你们真可耻,朋友们!”我喊道,“那女人有什么责任?这是天意。你们就不怕上帝?”
可是,没有一个人搭茬儿。
死者的堂兄弟曼诺拉卡斯弯下高大的身子,双手抱起尸体,带头朝村子走去。
女人们尖声叫喊,抓自己的脸,撕扯自己的头发。当她们看见尸体被抬走,就扑上去紧紧抓住它。可是,老马弗朗多尼挥舞拐杖,把她们赶开,自己走到队伍的前面。于是,她们跟在他后面唱挽歌。最后走的是沉默的男人们。
众人在暮色中消失,大海又传来了平静的呼吸声。我看了看周围,只有我独自一人停留在这里。
“我该回去了,”我心想,“又是一个辛酸的日子。”
我走在小路上,默默地想着。
我赞赏这些人。他们如此紧密、如此热情地与人类的苦难结合在一起,霍顿斯太太、左巴、寡妇和为解除痛苦而勇于投身大海的面无血色的巴弗利,想把寡妇像一头羊似的杀死的德莉卡特利娜,不在人前流泪、甚至一言不发的马弗朗多尼。
只有我一人无动于衷,保持着理智。我的血液不沸腾,不热爱也不憎恨。我现在依然遵循懦夫的做法,把对一切事物的安排全都推托给命运。
在黄昏的微光中,我认出阿纳诺斯蒂老爹,他还在那里,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下巴顶着长拐杖,凝视大海。
我喊他,他听不见。等我走近了,他看见我,摇了摇头。
“可怜的人类,”他低声说,“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完蛋了!他受不了痛苦,跳海淹死了。现在,他得救了。”
“得救了?”
“是的,孩子,他得救了。他活着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他娶了寡妇,很快就会发生争吵,甚至身败名裂。她就像一匹放荡的母马,一见到男人就嘶叫。要是他不娶她,就会苦恼一生,念念不忘失去了最大的幸福!前面是深渊,后面是悬崖绝壁。”
“你别这么说,阿纳诺斯蒂老爹,听了你的话,就什么都没指望了。”
“哪里会!别害怕,谁也不听我的。就算有人听,也没人信。你瞧,有谁比我更走运?我有田地,有葡萄园、油橄榄园和一幢两层楼房,很富有。我娶了一个善良温顺的妻子,光给我生儿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在我面前抬起眼皮看我。我的儿子个个都是好当家的。我没的可抱怨的。我还有孙子。再也无所求了,我扎下了深深的根。可是,如果我得再从头开始的话,就会像巴弗利一样,在脖子里拴一块石头去投海。生活是艰苦的,即使对于那些走运的人来说,生活也艰难,该死的!”
“你还缺什么,阿纳诺斯蒂老爹?有什么可抱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