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第3/5页)

霍顿斯太太院子里的老公鸡在啼鸣,天色大白。我猛地跳下床。工人手拿锹、镐、撬棍,陆陆续续来到。我听见左巴在发号施令。他立即投身到了自己的工作里,让人觉得他是个善于指挥,又乐于负责的人。

我把头伸到窗口,看见他那身材不匀称的大高个子站在三十多个瘦骨嶙峋、粗鲁、黝黑的细腰汉子中间。他伸出一只有权威的手,发出简短而明确的话语。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嘟嘟囔囔,走路踌躇不前,就抓住他的脖子。

“你有什么要说的?”他吼道,“大声说。我不喜欢嘀嘀咕咕。干活就得高高兴兴。你要是不高兴,就上咖啡馆待着去。”

这时,霍顿斯太太出来了。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没有涂抹脂粉,身穿一件肥大的脏衬衣,趿拉着一双挺长的旧拖鞋。她咳嗽,发出一种老歌女式的沙哑咳嗽声,像驴叫似的。她停止脚步,用骄傲的神情朝左巴看去。她又咳了一声,好让左巴听见。然后扭着屁股,一摇一摆地从他旁边走过,宽大的袖子差一点就碰着他了。可是左巴连头都没有转,他从一个工人那里掰了一块大麦饼,还抓了一把油橄榄。

“走吧,小伙子们,”他喊道,“画十字。”

他迈开大步,带领队伍朝矿山径直走去。

我不在这里描述矿里的工作,因为这需要有耐心,而我正缺乏这种耐心。我们用芦苇、柳条和汽油桶在近海处建起一幢简易房。天刚亮,左巴就醒了。他拿起十字镐,比工人先到矿里,凿出一条通道,找到闪闪发亮的煤层,便扔下镐,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几天以后,矿脉消失了。左巴就地躺下,抬起双腿,伸手向天做了个嘲笑的动作。

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甚至不跟我商量。从头几天起,一切操心和责任就从我这里转到他那里,由他作出决定,由他执行,当然后果由我承担。这样的安排使我们各得其所。在我看来,这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所以,总的算起来,我以低廉的代价买到了幸福。

当年,我的外祖父住在克里特的一个乡镇上。他每天晚上都提着灯笼绕村子转一遭,看看是否会偶然碰到外乡人,一遇到就把他带到家里,以丰盛的酒饭款待。然后,他坐在长沙发上,点上长管烟斗,急迫地对酒足饭饱的客人说:“说吧!”

“说什么呀,穆斯托约尔伊老爹?”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看见了哪些城市和哪些村镇,全都讲讲。好,说吧!”

于是客人开始东拉西扯,杂乱无章、真真假假地说起来。我的外祖父抽着烟斗,安然坐在沙发上,听他讲述,跟他漫游。要是他喜欢这客人,就对他说:“明天你再待一天,别走了。你还没有讲完呢。”

我外祖父从未离开过村子,甚至连坎迪亚或干尼亚都没有去过。“去那里干什么?”他说,“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常从这里经过。既然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会到我这里来,还用得着我去吗?”

如今,在克里特海滨的我,延续了我外祖父的怪癖。我也像他一样打着灯笼找到了一位“客人”。我不让他走,为他花费的比一顿晚饭贵得多,可这值得。每天晚上,我都等他干完活,让他坐在我对面,一起吃饭,这是他该付账的时候了。我对他说:“说吧!”我边抽烟斗,边听他说。这位客人探测了大地也探测了人的心灵。听他讲话我永不厌倦。

“说啊,左巴,说啊!”

只要他一张口,整个马其顿就在我和他之间这块小小空间展现开来。它的山、森林、激流、游击队、辛勤劳动的妇女和高大粗犷的男人;阿托斯山及山中的二十一所寺院;火药库和大屁股懒汉。

左巴讲完他的僧侣故事,开怀大笑说:“老板,上帝保佑你不长骡子屁股,也不长僧人的肚子!”

每天晚上,左巴领着我穿过希腊、保加利亚、君士坦丁堡。我闭上眼睛,就都看见了。他跑遍混乱、动荡的巴尔干半岛。他在惊愕中用一双时刻都睁着的小鹰眼,把一切都观察到了。我们认为司空见惯而漠不关心的事情,在左巴看来却是一个个可怕的谜。而每当他看见女人走过,就目瞪口呆,停下脚步。

“这是个什么奥秘?”他问道,“女人是什么?她为什么叫我们这样晕头转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说说。”

无论看到一个人、花朵盛开的树还是一杯清水,他都同样惊奇地向自己发问。他对每天见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是初次看到。

昨天,我们在木板房前坐着。他喝了杯酒就惊慌地转过头来问我:“这红水是什么?跟我说说,老板。老根生枝,一串串酸珠子挂在枝上,过一段时间,太阳把它晒熟了,珠子就变得像蜜那样甜,人们管它叫葡萄。压榨葡萄,挤出汁,放在桶里,让它自己发酵,到八月十五圣乔治酒神节那天打开盖子,就成了酒!这是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你喝了这红水,你的灵魂就高大起来。你的一身老骨头架子装不下它了,它能向上帝挑战。这是什么东西,老板,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