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2/4页)
妈妈的裙子不是自己做的。那是她最好的裙子,漂亮得不适合穿去教堂,喜庆得不适合穿去葬礼,因此很少穿。裙子是黑色天鹅绒做的,袖子到胳膊肘,领口很高。奇妙的是胸前缝满了金色、银色和其他各种颜色的小珠子,在灯光下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或每一次呼吸而闪耀变幻。她把当时几乎全黑的头发编成辫子,然后用发夹将辫子在头顶上紧紧地束成发冠。如果她是别人,不是我的妈妈,我会认为她漂亮得摄人心魂。我想我的确发现她很漂亮,但是一走进那座奇怪的房子,我就不得不注意到她最好的裙子和所有其他女人的裙子都不一样,尽管她们也一定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裙子。
我所说的其他女人在厨房里。我们就在那里停下来,看摆放在一张大桌子上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水果馅饼、曲奇饼、馅饼和蛋糕。妈妈也放下她自己做的一些漂亮的点心,然后忙碌地摆弄着,让点心看上去更好看。她评论说桌上的每一块点心看上去都令人垂涎。
我能肯定她说了那个词吗——令人垂涎?无论她说了什么,听上去都不太对劲儿。当时我希望在那儿的人是爸爸,他说的话总能恰当应景,甚至在他的话遵循语法规则的时候。他在家里时会守语法规则,但在外面不太乐意那么说话。他能自然地加入正在进行的无论什么谈话之中,他明白需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说任何与众不同的话。妈妈却恰恰相反。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楚干脆,都是为了吸引注意。
现在正是那样的情况,我听见她在笑,笑得很高兴,仿佛是对没有人和她说话的补救。她在询问我们可以把大衣放在哪里。
结果是我们可以把大衣随便放在哪里,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有人说,可以放在楼上的床上。要上楼必须爬上一段两边是墙壁的楼梯,楼梯里没有灯,要到楼上才有。妈妈让我先去,她一会儿就来,于是我去了。
这里的问题可能是参加舞会是否真的需要付钱。妈妈可能留在下面处理钱的事。另一方面,如果人们需要付钱,还会带这么多点心来吗?那些点心真的像我记忆中那么丰盛吗?在每个人都很穷的情况下?但是也许他们已经感觉不那么穷了,因为战争期间有了一些工作机会,士兵也会寄钱回家。如果当时我真的是十岁——我记得是十岁,那么这些变化已经有两年了。
厨房和客厅各有一个楼梯口,两段楼梯汇合成一段之后通向楼上的卧室。我在收拾过的第一间卧室脱掉大衣和靴子之后,仍然能听见妈妈在厨房里的响亮声音。但我也能听见客厅传来的音乐声,于是下楼朝客厅走去。
除了钢琴,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被移走了。窗户拉上了我认为特别单调的墨绿色的布窗帘。但是房间里的气氛并不单调。很多人在跳舞,端庄地互相搂抱着,在小小的圈子里拖着脚走着舞步或者摇摆着身体。两个还在上学的女孩在跳刚刚流行起来的舞,面对着面做出方向相反的动作,有时候拉着手,有时候不拉手。她们看见我的时候还微笑着以示招呼,我高兴得仿佛心都融化了,任何比我大的自信女孩注意到我的时候我都会这样。
房间里有一个你不可能注意不到的女人,她的裙子一定会让妈妈的裙子黯然失色。她一定比妈妈大不少——她有一头白发,梳成光滑精致的所谓大波浪,紧贴头皮。她身材高大,宽肩丰臀,穿着一条金橙色塔夫绸长裙,方形的领口开得很低,裙摆刚过膝盖。短袖紧紧地裹着她的手臂,手臂上的肉丰满、光滑、雪白,像猪油一样。
这是令人惊讶的情景。我从前不曾想到会有人看上去既年老又精练,既结实又优雅,如此大胆却又如此端庄。你可以说她厚颜无耻,也许后来妈妈就这么说了——她会用这样的词。更宽容的人大约会说优雅庄重。除了裙子的式样和颜色之外,她并没有真的在炫耀。她和那个陪伴她的男人彬彬有礼地、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地跳着舞,就像一对夫妻。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她。我不知道她在我们镇上声名狼藉,说不定还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想如果我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回忆曾经发生过的事的话,我绝不会让她穿那条裙子。她不需要这样的广告。
当然,如果我住在镇里,而不仅仅是每天走读上学,也许就会知道她是个有名的妓女。我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候见过她,就算她没穿这条橘色的裙子。我不会用妓女这个词。坏女人,我更可能这么说。我会了解到她身上有某种恶心、危险、兴奋和大胆的东西,却并不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如果有人试图告诉我,我想我不会相信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