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24/46页)

“没有人。”

“那个欠揍的护士去哪里了?”她的口气好凶,写满了走投无路的心情。

“要不要我去找她过来?”

“她知道我三点要打针,医生交代过她,她听了当耳边风。”

“我去找她。”

“那个贱货最爱拖时间了。”

“我一定能找到她。”

“不要!留下来。”

“好。”

“坐下吧。”

“好。”他坐下。他知道她想牵手。他把手递过去。她握手的力道惊人。

“乔治——”

“什么事?”

“你可以待到护士来了再走吗?”

“当然可以。”

她再加一把劲,不带温情,没有沟通交流。她握着的不是同类的手,乔治的手只是供她抓紧的物体。他没胆问她痛不痛,唯恐一句问好的话释放出龌龊的恐惧,在病房的两人之间释放出可触、可见、有臭味的东西。

但他也觉得好奇。上一次,护士告诉他说,多丽丝最近开始见一位神父。(多丽丝自幼信奉天主教。)果然,床边的桌上摆着一小本平装书,俗丽可爱得像圣诞卡——《耶稣受难历程》……啊,倘使人生之路越走越窄,最后缩到只剩这张床的宽度,前途是一片未知,凡人怎敢藐视任何一位向导?或许多丽丝已经认识到前景的二三事。但是,即使她对前景了然于心,即使乔治狠得下心问,她也无法说出她知道的事。因为那些事仅能以一种语言表达,而那种语言只有在她即将前往的国度才有人懂。虽然有些人能用那种语言讲得天花乱坠,在我们的世界却无法真正传达意义。在我们的口中,那种语言只代表一大堆赘字。

护士来了,微笑站在门口。“看吧,我今天很准时!”她端着的盘子上有针筒和小药瓶。

“我该走了。”乔治说着立刻起身。

“你不必走啦。”护士说,“到外面站一下子就行,打个针不需要太久。”

“反正我本来就想走了。”乔治说,心含歉疚。告别病房时,人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并不是说多丽丝令他内疚。她对乔治的兴趣好像一哄而散,两眼紧盯着护士手上的注射针。

“这女孩最近不乖,”护士说,“叫她吃午餐,她总是不吃。对不对?”

“好了,多丽丝,再见。我过两三天会再来。”

“再见,乔治。”多丽丝甚至连看他一眼也不肯,语调纯然冷淡。他即将离开她的世界,就此蒸发无形。他牵起她的手,握一握。她没有反应,看着亮晶晶的针头飘来。

她是真心诚意在道别吗?这次可能是最后一面,再拖也拖不久。乔治一边走出病房,一边再从布帘上方看她一眼,尽量捕捉影像,烙印在脑海,以体认这个场面,或至少意识到个中的可能性:最后一次体认她的音容。

无意识。无意义。他没有感觉。

握着多丽丝的同时,乔治悟出一个道理:试图夺走吉姆的多丽丝,她仅存的几滴生命力早已从这具干瘪的假人身上流逝,也一同带走他残存的几滴仇恨。只要宝贵的一小滴仇恨尚在,乔治仍能从她身上找到吉姆的遗迹。因为在吉姆偕多丽丝同游墨西哥的那几天,他对吉姆的恨几乎和恨多丽丝一样深。他和多丽丝向来有着这么一层关系。而今,这层关系已经瓦解,又有一小部分的吉姆从他的手中消失,再也不回来。

乔治驱车行驶在大马路上,大而笨重的圣诞饰品高挂空中,有驯鹿,也有圣诞铃铛,以缆绳挂在夹道的金属圣诞树之间,随冷风摇摆。这些东西只是圣诞广告,由本地商家合资提供。商店与人行道的购物者万头攒动,表情有点迷惘,眼珠似擦亮的纽扣,映出圣诞佳节愤世嫉俗的光芒。不到一个月前,在赫鲁晓夫同意撤除古巴的飞弹之前,市场的购物人潮汹涌,货架上的豆、米和其他粮食被抢购一空。躲进防空洞的话,这些粮食多半煮不成,因为没水也是白搭。这回购物者不必穷着急了。他们因此满心喜悦吗?这些可怜人,他们个性太沉闷了,高兴不起来:没有打到他们身上的东西,他们永远感受不到。恐慌大抢购之后,买礼物的预算无疑已经缩水。商家预测说,今年圣诞还算可以,人人钱还够用,至少买得起几样东西,或许只有几个年轻的男妓(像乔治这样的识途老马,一眼就能认出)例外。他们臭着脸在街角站岗,或是直盯着店面,将眼角余光开至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