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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跑道起飞的乔治恣意升空,大放厥词到尾声时,仿佛从高空看见安迪·利奇走进用餐室。对乔治而言,安迪的出现不啻一份幸运的大礼,因为乔治早已察觉引擎熄火了,觉得自己失去推进力。所以现在他使出老机长的飞行技巧,俯冲而下,四平八稳地着陆。最妙的是,旁人认为他歇口气只是礼貌,因为安迪已经走到他们这一桌。

“我错过什么好戏了吗?”安迪笑问。

马戏团没有幕布,杂耍艺人表演到最后,幕布不会降下来遮住人,杂耍表演制造出的玄奇气氛因此得以封存下来。高高站在高空秋千,头上是燃着熊熊火焰的弧形,杂耍艺人忽暗忽明,真正像一颗星。但现在,杂耍艺人 下了秋千,不再闪亮,聚光灯不再亦步亦趋,想看他的人仍清楚看得见他——但观众全在看小丑表演——杂耍艺人走过层层座位,匆匆向出口离去。再也没有人为他鼓掌,只有少数几人肯赏他一眼。

除了受到冷落之外,乔治也觉得一阵困顿袭来,感觉不算不舒服。活力正迅速退潮,他也随着退散而去,心满意足。这是一种休息的方式。突然之间,他变得好老好老。他走出大楼,前去停车场途中的步伐变了,弹性减低,手臂和肩膀的动作也变得硬邦邦。他放慢脚步。他的步伐有时慢到蹒跚的程度。他低着头,嘴巴放松,双颊的肌肉坍垮,表情钝化为宁静,宛如在做白日梦。他闷闷哼着怪异的曲子,声音像蜜蜂嗡嗡环绕着蜂窝。走着走着,他有时会放出长长的响屁。

这所医院盘踞在山丘上,车流绕道而过,环境静谧,地面是陡峭的草坪与花丛,高速公路上的人能一眼瞥见医院。耸立的医院提醒往来的驾驶人:各位,公路的终点到了。但医院本身不乏宜人的一面。医院能接受四面八方来的风,从许多窗户必定能看见海景、帕洛斯弗迪斯岬,冬季晴朗时甚至能看到卡特琳娜岛。

柜台护士也待人和善,不会问个不停,想探望病人的访客如果知道病房号码,不必征求护士同意就能直接上楼探视。

乔治自己上电梯,到二楼时电梯停下,一位黑人男护士推着平躺的女病人进来。他告诉乔治,病人要进一楼的手术室,所以电梯要先下楼去。乔治很礼貌地自愿让出电梯,但年轻的男护士(有着坚实性感的臂肌)说:“没有必要。”因此乔治站在电梯里,犹如出席陌生人的丧礼,偷瞄着女病患者。她好像意识清楚,对她讲话却显得冒昧,因为她已经作好了献祭的准备,只等仪式开始。她似乎明了这一点,以通体放松的态度首肯合作。她的灰发好美,一定是最近刚烫卷过。

门口就在这里,乔治告诉自己。

我也非进去不可吗?

啊,一见大门,一嗅到、感觉到这地方,可怜的肉体畏缩起来。肉体茫然羞怯着、退却着,奋力想逃脱。它居然被这进医院,被人用药物麻醉,用针戳刺,用小刀宰剐,血肉之躯竟受这种令人愤慨的对待,难以想象!纵然医院有办法治愈病痛,释放这具肉体,它也永远无法忘记,更无法原谅。一切再也无法回归原状。它对自己的信心将荡然无存。

吉姆以前一感冒、一割伤手指、肠胃一不适就大惊小怪地哼唉喊痛。然而吉姆到最后很幸运——只有走到人生尽头时碰到的运气才最可贵。撞上他的那辆卡车撞得不偏不倚,他来不及感受,也来不及被送到这种地方。他稀烂的残骸在院方的仪式里派不上用场。

多丽丝的病房在顶楼,走廊这时空荡无人,房门敞开,以一道布帘遮住病床。乔治进门前先从布帘上面往内瞧。多丽丝躺在床上,面向窗户。

乔治现在已能习惯她的容貌,甚至不再惊恐,因为他已察觉不出变化。多丽丝的外表不再变形。现在的她是一只迴然不同的生物,病得只像蜡黄的假人模特儿,手脚瘦如竹竿,筋肉萎靡,腹部凹陷,从被单下面制造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原本那个倨傲不屈的女巨兽和她有哪一层关系?原本的那具胴体哪里去了?当年的她一丝不挂,大咧咧地躺在床上,被裸体的吉姆压着,对吉姆恬不知耻地需索。恶心的阴户吸吮着,狡猾无情的贪婪肉体绽放着青春、光泽、狂狷的弹性,命令乔治站到一边去,对着女性特权哈腰礼让,羞耻得自惭形秽。我是多丽丝。我是女人。我是难搞的大自然之母。教会、法律、国家的存在全是为了拥戴我。我要求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我要吉姆。

乔治有时候问自己,即使在当年,盛怒中的我会不会诅咒她下场凄惨至此?

答案是“不会”。不是因为乔治想不出这种恶毒的念头,而是因为当年的多丽丝比现在大了无限倍,是女敌,是霸占吉姆的人。只要耀武扬威的是女人,消灭多丽丝本人或一万个多丽丝也无济于事。与女人对抗的方式唯有迁就这一种,唯有放任吉姆陪她去墨西哥一游,唯有催他去满足所有好奇、满足受人逢迎的虚荣心、满足肉欲(最重要的是满足虚荣心)。乔治指望吉姆最后会回家(确实是回来了)说,她好恶心哦,说,下不为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