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6页)

现在终于可以动手工作了——已经下雪,圣诞节也已过去——,歌尔德蒙的生活换上了一副新的面貌。对修道院来说,他几乎像失了踪,谁也再见不到他。他不再等着下课后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童们,不再到树林中游荡,不再徘徊于十字回廊中。而今他在磨坊主家里搭伙——这已经不是他当学生时常去拜访的那位磨坊主。再则,他的工场除了他的助手埃利希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有些日子,连埃利希也听不见他说一句话。

经过深思熟虑,歌尔德蒙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提出如下方案:作品应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表现人世,一部分表现上帝之言。下一部分也即台阶,应由一根巨大的橡木做材料,围绕着它雕出上帝的造物,将自然界的种种形象以及先民的简朴生活表现出来。上面一部分也即栏杆,则应托负着四位福音传播者的雕像。四尊雕像之一应具有已故达尼埃尔院长的形象,第二尊应雕成他的继承人已故马丁神父的模样;而借圣路加的形象,歌尔德蒙则想使他那尼克劳斯师傅的面貌长存下去。

他碰到很大的困难,比他预料还大的困难。它们使他忧虑,然而是甜蜜的忧虑;他痴心而绝望地追求他的作品,好像追求一个寡情的女子;他和他的作品进行着无情而耐心的搏斗,就像一位钓着条大梭子鱼的钓翁,鱼儿每挣扎一下,都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变得更加敏感。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修道院,也几乎忘记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来过几次,但除去几张素描外,什么都没看到。

想不到歌尔德蒙有一天提出一个叫他十分诧异的请求,要纳尔齐斯听他办告解。

“以前我不能做这件事,”他坦率地说,“以前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在你面前感到十分卑微。如今我感到好了一些,已经有了工作,不再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再说,既然我已生活在修道院中,也得适应院里的秩序嘛。”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因此不愿再等。在他回修道院头几个礼拜的恬静的生活中,在他对重临故地的感慨和对青年时代的回忆中,在他应埃利希的请求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他已对自己的一生作了一个清清楚楚和有条不紊的回顾。

纳尔齐斯在接待他时并不显得特别庄重。告解持续了两小时,院长面无表情地听他朋友讲自己的冒险、痛苦与罪恶,提了不多几个问题,从未打断他,甚至听到歌尔德蒙承认自己已对上帝的公正与仁慈失去信仰时仍然无动于衷。当他听出歌尔德蒙受了许多磨难与惊骇,不只一次已濒于毁灭的时候,他却有些吃惊;可随后又不得不微微笑了,为他朋友始终保持着天真无邪的本性而深深感动。因为他发觉,歌尔德蒙为之忧虑和忏悔的不虔诚的想法,与他本人思想中的怀疑和危机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使歌尔德蒙惊讶,甚至失望的是,忏悔神父并不把他的那些罪孽看得太严重,虽然因为他不祈祷、不办告解、不领圣体的过失,纳尔齐斯狠狠训诫了他,给他一个惩罚,即在重领圣体前的四礼拜中,应当过节制和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赶早弥撒,每天晚上念三遍“我们的圣父”和一遍圣母颂,作为赎罪。

临了,纳尔齐斯对他说:“我奉劝你,请别以为这样的惩罚太轻。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弥撒经文。你应该一字一句注意听,专心体会它的含义。至于‘我们的圣父’和其他几首赞美诗,我今天就和你一块念,并指出你该特别注意的词句和意义。这些神圣的话,你不可像说凡人和听凡人的话那样念和听。一当你发现自己是在有口无心地嘀咕,你就应该想想今天的忏悔和我的告诫,就应该从头念起,并照我教你的那样记到心里去——这样的时候是不会少的。”

不知是一个巧妙的机缘呢,还是院长对心灵学的造诣已经如此之高:从这次的忏悔和赎罪中,产生了一个对歌尔德蒙来说是充实和宁静的时期,使他深感幸福。如今,他进行着一项既极其紧张、又使他十分忧虑和满意的工作,每天早晨和晚上做做神功,内容虽然简单,但却完成得认认真真,因此他每天激动狂躁的心情也得以消除,在他的生活中建立起一个更完美的秩序,帮助他克服一个创造者常有的危险的孤独感,将他像孩子似的领进了上帝的国度。他不得不为他的作品独自奋斗,感官与心灵无时无刻不处在狂热的激动之中;但每次一祈祷,又使他变得纯洁无邪起来。在工作时,他常常气恼和焦躁得快要烧着似的,要不就兴奋得发狂;而早晨和晚上的祈祷便有如一盆冰水,他沉浸在里面既冷却了兴奋的热狂,也冷却了绝望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