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6页)
想到这里,歌尔德蒙突然产生一个幻觉。仅仅在一刹那间,像电光似的蓦地一闪,他看见了人类之母的容颜:从生的渊薮的另一边,她探过身来,带着茫然的微笑,神情妩媚而悚惧地看着人世;歌尔德蒙看见她冲着诞生微笑,冲着死亡微笑,冲着春花微笑,冲着沙沙作响的秋叶微笑,冲着艺术微笑,也冲着腐朽微笑。
人类之母一视同仁,她那不祥的微笑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似地照临万物;对于她说来,忧郁沉思的歌尔德蒙跟鱼市案桌上那条垂死的鱼没有两样,骄傲冷漠的少女丽迪娅,跟那个曾经想偷他金币的维克多的散乱在森林中的枯骨也不分轩轾。
闪电熄灭,神秘的夏娃母亲的面孔已经消逝不见。但在歌尔德蒙的心灵深处,它那惨白的光仍在继续闪烁,一股生命、痛苦与焦灼的渴望汇成的浪潮,翻卷着冲进他的心中。不,不,他不想要其他人——不想要那些鱼贩子、小市民和忙忙碌碌的商人们的幸福和满足。让这样的幸福和满足见鬼去吧!唉,那张闪电一般苍白的脸,饱满如暮秋的明月,从她沉重的嘴唇上,那无名的死的微笑宛如清风,宛如月光,已悠然地消逝了!
歌尔德蒙去到师傅家。时近正午,他静候着,直到听见师傅放下工作在洗手了,才跨进房去。
“我有几句话要跟您说,师傅,您一边洗手更衣,一边听就行了。我急于要把一些真心话告诉您,现在正是时候,将来也许就不能再说了。因为我现在觉得必须和一个人谈谈,而您也许就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向您讲心里话,并不由于您有一间著名的工场,承接着各个城市和寺院交来的重要订货,雇着两名伙计,拥有一幢华丽的住宅,而是由于您是一位艺术家,创造了城外修道院里那尊我所见过的精美绝伦的圣母像。我曾爱戴和尊敬过这位艺术家;成为他一样的人,曾经是我活在世上的最高理想。我现在完成了一尊雕像,就是圣约翰像,可是却没能把它雕得像您的圣母像那样完美;它现在怎样就只好怎样了。另外还有一个形象,我暂时不能雕;它还不曾要求我表现它,使我觉得非雕不可。不错,我心中存在着一个形象,一个渺茫而神圣的形象,将来我必须把它表现出来,只是今天还办不到。为了能表现它,我必须再多多见世面,多多体验人生。也许在三四年后我能完成这件作品,也许要等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也许永远也完不成。不过,师傅,在这之前我可不愿当个手艺匠,像所有的同行那样漆雕像,刻祭坛,在作坊中讨生活,挣钱养家。不,我不愿这样做,而要生活和漫游,体验酷暑与寒冬,看看世界,品尝美的滋味和恐怖的滋味。我甘愿忍受饥渴,甘愿把在您这儿经历和学习的一切重新忘掉和抛弃。诚然,我渴望有朝一日能创造出像您圣母像那么美、那么深深打动人心的作品——可是,变成像您一样的人,像您似地生活,我却不愿意。”
师傅已洗好手,并且揩干了。这时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歌尔德蒙,脸色是严峻的,但并不恼怒。
“你说的话,”他道,“我都听见了。就这样好喽。活儿尽管多的是,我却不指望你来做。我不把你看成我的助手,你需要自由。我还想跟你谈谈这样那样的事,亲爱的歌尔德蒙;不过不是现在,过几天再说吧。在这之前,你可以随意打发你的日子。瞧,我比你年长一些,有过这样那样的经历。我跟你的想法不相同,不过仍理解你和你的意思。过几天我派人来叫你。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前途,我有各式各样的计划。耐心地等着吧!我非常清楚,一个人在完成一件心爱的工作后,他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了解这种空虚。不过相信我,这空虚会过去的。”
歌尔德蒙怏怏地走了。师傅尽管一片好心,但于他又有何益呢?
他知道河边上有个地方,住在城郊的鱼贩子们都在那儿倾倒杂物和垃圾,因此河床淤塞,水浅流急。歌尔德蒙去到那里,坐在堤岸上望着脚下的流水。他非常爱水,凡有水的地方都对他有吸引力。眼前透过水晶般清澈的流水,黑黝黝的河床隐约可见。这儿那儿,有些什么东西像金子似地在熠熠闪光,也许是旧盘子的一块碎片,也许是一把废弃的卷口镰刀,也许是一块光洁的石头或上了釉的瓦,但常常也可能是一条鱼,比如肥壮的鳕鱼或红眼鱼什么的,它们肚子朝天游着,让腹部亮晶晶的鳍和鳞也接受一会儿阳光——肉眼始终也辨别不清究竟是什么,可永远那么迷人,那么美,一闪一闪地引诱着他,就像沉入黑色深潭中的宝藏似的。在歌尔德蒙看来,心灵里似有真实不虚的形象,所以真正的秘密,情形也就与这河水底下的小小秘密一样:没有轮廓,没有形式,只像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可能性似的让你去体会,仿佛蒙着一层纱幕,暧昧而模糊。正如在这朦胧的绿色河底里那些闪着金光或银光的东西本身尽管毫无价值却充满诱惑力一样,一个让你在背后一瞥即逝的倩影,有时也能显示出无穷的美和无限的悲哀。再如,一辆夜行的货车辕下吊着盏晃晃悠悠的马灯,灯光在墙上映出转动的轮辐的巨大阴影,于是在一刹那间使人产生出维吉尔的全部诗作所能引起的种种遐思、幻觉和神秘感,同样也是这个道理。织成夜间的梦境的材料与此相似,一点微乎其微的东西可以包容世界的所有形象,一滴水的结晶可以寄寓全部人、兽、天使和魔鬼的身影,让他们随时能够活现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