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又一个晚上,歌尔德蒙投宿在一所修道院里,次日清晨参加了弥撒。其时,他心中涌起千百种回忆;石头拱顶下清凉的空气,修士们的木屐在石砌走廊上走动的啪啦啪啦声,都奇怪地勾起了他的乡思。弥撒完了,教堂中业已阒无声息,歌尔德蒙却仍然跪着,心中异常激动,当夜做了许许多多的梦。他感到心里产生了清算过去、从此过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或许仅仅是对玛利亚布隆以及自己虔诚的少年时代的回忆,使他感动了吧。他渴望办一次告解以清洗自己的灵魂。许多小的罪恶和孽债都可以承认,但他亲手杀死维克多这件事,却比一切罪孽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找来一位神父办告解,向他忏悔这样那样的过失,特别是详细地讲了自己一刀一刀刺可怜的维克多的脊背和脖子的情况。他有多久没办告解了啊!在他看来,自己的罪既多且重;他准备接受重罚。想不到听告解的神父似乎很了解流浪汉的生活,不动声色地安安静静听着他讲,听完后只严肃而和气地谴责和告诫了他几句,压根儿没想给他什么惩罚。
歌尔德蒙轻松地站起身来,按神父的指示去祭坛前祈祷了一会儿,随后就打算离开教堂。可是突然,透过穹顶窗户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吸引了他,他循着光线望去,看见侧堂中有一尊雕像;这雕像在他看来是那样亲切、那样动人,他不禁久久地用充满温情的目光仰望着它,满怀虔敬和激动地端详着它。这是一尊木雕圣母像,只见她温柔地站在那儿,微微往前俯着身体,青色的袍子从她窄窄的肩膀上垂了下来。她向前伸着一只处女气十足的细嫩的手臂,在她流露着痛苦的嘴上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秀气的额头十分丰满——一切都如此生动,如此妩媚,如此富于韵致和充满灵气,难怪歌尔德蒙叹为观止。他怎么看,也嫌那张嘴儿和那可爱而自然地侧着的脖子看得不够。他觉得,这尊雕像就是他在梦中和预感中已经多次见过的形象,就是他经常渴望着要见的形象。他几次转身准备走,几次又都恋恋不舍地退了回来。
在他终于下决心离开的当儿,刚才听他忏悔的那位神父已站在他身后。
“你觉得她很美吗?”神父问。
“美得没法说啊,”歌尔德蒙回答。
“有的人这么认为,”神父说。“而另外一些人却声称她不是真正的圣母,说她太摩登,太俗气,一切都显得夸张和不自然。关于这尊像的争论,我们听得多喽。我倒高兴你也喜欢她。她是一年前才在我们教堂里建成的,由本院一位施主捐赠。是尼克劳斯师傅雕塑的。”
“尼克劳斯师傅?他是谁?住什么地方?您认识他吗?啊,请讲讲他的情况吧!谁能够雕出这样一件作品,他必定是一位杰出而幸运的人。”
“我了解他不多。他是咱们主教城里的一位雕刻师,一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主教城离此有一天路程。大凡艺术家都不是圣者,他恐怕也不例外;然而肯定是一位有才能的、思想境界很高的人。我见过他几次……”
“哦,您见过他!嗯,他的长相怎样?”
“我的儿子,你看来完全给他迷住喽。好吧,你去找找他,向他转达博尼法齐乌斯神父的问候。”
歌尔德蒙感激不尽。神父笑吟吟地走了,歌尔德蒙仍久久地站在那神秘莫测的雕像前;她的胸部仿佛在呼吸,她的脸上凝聚着如此多的痛苦,如此多的温情,歌尔德蒙的心给感动得几乎缩紧了。
走出教堂,他已成为另一个人,周围的世界对他完完全全变了样。从站在那甜蜜、神圣的木雕圣像前的一刻起,他便拥有了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一个目标!过去,他嘲笑或嫉妒过拥有这种东西的人。如今,他自己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也许还将达到这个目标;也许,他的整个散漫浪荡的生活从此将会获得某种崇高的意义和价值。这一新的感受既令他兴奋,又使他恐惧,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他走在美丽而欢快的驿道上;对他来说,这条驿道如今已不再像他昨天所见那样是一个充满节日气氛的热闹场所,一个使人流连的舒适所在,而仅仅只是一条通往城市之路,一条访求名师之路。他迫不及待地奔跑着,不到傍晚已走近城郊,但见城墙里面钟楼耸峙,城门上头凿有城徽,还画着一面面盾牌。他穿过城门时心头怦怦跳着,对街上鼎沸的喧闹声,欢乐拥挤的人群,骑着马来来去去的骑士和各式各样的马车,都几乎不去注意。在歌尔德蒙看来,眼下重要的既非骑士或车辆,也不是城市或主教。他在城门洞里向第一个人提的问题就是:尼克劳斯师傅住哪里?当人家回答不知道时,他真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