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是的,歌尔德蒙早已相信了,早已同意了他的话。
“我压根儿不再坚持追求你们的精神啦,”他带笑地说。“我与精神和科学的关系,就如我一度与自己父亲的关系一样: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爱他,很像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可是,一当我的母亲回来了,我顿时又重新知道什么是爱;在她的形象旁边,父亲的形象立刻变得渺小、不愉快和几乎讨厌起来。如今我倾向于认为,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是父性的、非母性的或者反母性的,该受到我的轻视。”
他开玩笑似的讲着,但却没能使自己朋友忧戚的面孔变得开朗起来。纳尔齐斯无言地望着他,目光中满含着疼爱。随后他讲:“我很理解你。我们现在不用再争论下去;你觉醒了,现在也看出了你与我之间的差别,看出了产生于母性的人与产生于父性的人的差别,看出了心灵与理智的差别。而且你大概很快还会认识到,你生活在修道院和一心想做修士乃是一个错误,乃是你父亲的想入非非;他想以此赎你母亲的罪,或者也可能仅仅是向她报复。难道你仍旧以为,你是命定要在修道院中过一辈子么?”
歌尔德蒙沉思地端详着他的朋友的手,只见它们既高贵、坚毅,又细嫩、瘦削、白皙,谁也不可能怀疑这是一双禁欲主义者和学者的手。
“我不知道,”他拉长了每一个音,以唱歌似的声调慢吞吞地说;一些时候以来,他讲话就是这个样子。“我确确实实不知道。你对我父亲的看法太严厉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的啊。不过,你的判断也许不错。我进这里的修道院已经三年多了,他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希望我一辈子呆在这里。这也许再好也没有了,我自己过去也曾这么希望过。可今天我不再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和希望什么。从前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就跟教科书里的字母表一样。而今可不再简单了,不再仅仅是字母表了。一切都意味深长,变化多端。我不知道自己将变成什么样子,我暂时还不能考虑这些事情。”
“你也不需要考虑,”纳尔齐斯说。“你要走的路自会展现出来。它已开始把你领回到自己母亲身边,离她越来越近。至于说到你的父亲,我对他的看法可不算太严厉。莫非你情愿回到他那儿去吗?”
“不,纳尔齐斯,肯定不。本来等我一毕业,或者甚至现在,我就希望回去。尽管我不能成为学者,可也学了够多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不,我现在不想回到父亲那儿……”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突然大声问:“可是,你怎么有本领经常向我讲一些话或提一些问题,使我心头豁然开朗,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呢?比如眼前这个我是否回到父亲那儿去的问题吧,它就突然使我明白,我是不愿意回到他那儿去的。你怎么能做到这点?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你对我讲了一些关于你自己和我的话,乍一听我压根儿不理解,可事后却使我觉得非常重要!是你,告诉了我我的本源是母性的;也是你,发现我受了蛊惑,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你从哪儿得到这种认识人的本领?我是不是也学得会这种本领?”
纳尔齐斯笑吟吟地摇了摇头。
“不,好朋友,你学不会。有一种人能学会许多本领,但你不属于这种人。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干吗学呢?你反正不需要啊。你具有另外一些天赋。你的天赋比我多;你比我更富有也更脆弱,你要走的路既比我美好,也比我艰难。想当初,你有时候不肯理解我,时常像头小驹似的反抗,有时真叫我为难,不得已时只好使你痛苦。你还在做梦啊,我必须唤醒你。就连我让你想起自己的母亲,一开始也使你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人家发现你躺在十字回廊上,就像死了似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喂,别摸我的头发!嗯,别这样!我受不了。”
“如此说来,我什么也学不会吗?我将永远是个傻瓜和小孩吗?”
“将来会有另一些你可以向他们学习的人。你能向我学到的东西,孩子,已经完了。”
“啊,不,”歌尔德蒙嚷起来,“我们不还成了朋友么!要是才共同走了一小段路就已到达终点,就该一刀两断,这还算个什么友谊呢!你讨厌我了么?难道我让你吃够苦头了么?”
纳尔齐斯激动地来回走着,眼睛紧盯着地面,然后突然停在他的朋友跟前。
“算了吧,”他温和地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是不讨厌你的。”
他用怀疑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朋友,随即又开始来回踱步,最后再一次地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朋友,严峻而瘦削的脸上露出十分坚毅的目光。他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说:“听着,歌尔德蒙!咱俩的友谊是很宝贵的;它曾经有一个目的,并且已经达到了,这就是唤醒了你。我希望它并没有完结;我希望它将再次和不断更新,并达到一些新的目标。但眼下是没有目标了。你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既无法引导你,也没法陪伴你去达到它。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吧,让她指引你!我的目标却是明摆着的,它就在这儿,就在修道院中,并且每时每刻在要求我去达到它。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可是不允许对你恋恋不舍。我是一名僧侣,我已经宣过誓。我在接受祝福之前,将卸下教职,回到静室斋戒和祈祷几个礼拜。在此期间,我不能谈任何世俗的事情,因此也不能和你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