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艾莉西亚修女。”特芮丝小心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几个辅音的音节让她感到安慰。

特芮丝又坐直起来,拿起叉子,清洁小工已经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孔,那是一张被阳光照到时,会显得瘦削而略带红色的脸孔,她也记得修女浆过的蓝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处。艾莉西亚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厅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珐琅的白桌之间;艾莉西亚修女无所不在,她细小的蓝色眼睛总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认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对她另眼相看,认为她与众不同,但修女粉红色的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她回想起自己八岁生日那天,艾莉西亚修女不发一语,交给她一副包在薄纸里面的线织绿手套。修女面无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给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亚修女同样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告诉她要多加油才能通过算术课。她的算术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谁会在意?后来艾莉西亚修女远赴加州,多年来特芮丝还一直把那副绿手套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纸已经皱成一团,花纹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陈旧的布料一样。但她依旧没有戴过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动了糖罐子,本来立着的小册子倒了下来。

特芮丝看着那双横过来的手,是一双臃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那双手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颤抖而急切地要切开卷饼,贪婪地将盘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块卷饼,而那个盘子就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女人手上的皮肤皱裂,指关节的皱纹里面夹藏着污渍,但右手戴了个显眼的银底座戒指,上面镶着澄澈的绿宝石,左手则戴了金色婚戒,指甲边还留有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那张脸就和所有法兰根堡五十岁女性员工的脸一样,受到无止境的疲惫和恐惧的摧残,镜片背后的眼睛形状已经扭曲了,或者变大,或者缩小。双颊涂着腮红,但腮红擦不亮肤色的灰暗。特芮丝甚至无法定睛去看这张脸。

“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尖锐而清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

“对。”特芮丝边说边抬起头。她记得这张脸。就是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让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样疲惫的脸孔。特芮丝见过这个女人,有天傍晚六点半,她从夹层楼面走下大理石阶梯,当时店里已经空了。女人用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想要减轻肿胀双脚的负担。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没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这里上班。

“适应得还好吧?”

然后那女人对着特芮丝笑了,眼睛下方和嘴边都有可怕的皱纹。其实她的眼神充满生气,而且颇为温柔。

“适应得还不错吧?”她们周围夹杂着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和当啷当啷的碗盘声,所以女人重复问了一次。

特芮丝润了润嘴唇,“还好,谢谢你。”

“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头。

“吃完了吗?”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年轻人,蛮横地想用拇指夹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颤抖地做了个手势把他打发走。她把碟子拉近一点,碟子里装着罐装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鱼,每次拿起汤匙时,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汤匙的边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

“我在三楼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问我,”那女人的声音有点紧张和迟疑,仿佛她想要在两人被迫分开之前,赶快把讯息传递出去,“找时间上来跟我聊聊天。我是罗比谢克太太,露比·罗比谢克太太,五四四号。”

“非常感谢。”特芮丝说。突然间那女人的丑陋消失无踪,因为她眼镜后面的红褐色眼睛温柔可亲,而且对特芮丝展现了关切。特芮丝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这颗心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她看着女人起身,然后看着她矮胖的身躯移动开去,消失在栅栏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丝没有去找罗比谢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员工三五成群走进大楼时,她总会找寻她的身影,也会在电梯和餐厅里寻觅她的踪迹。特芮丝从来没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个目标可以找寻,还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大为改观。

每天早晨到七楼上班时,特芮丝都会稍停片刻,看着一列玩具火车孤零零地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这列火车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驰的火车那般又大又精巧,但这列火车小小的部件当中,自有一股愤怒的气焰,是大火车望尘莫及的。小火车绕行在封闭的椭圆轨道上,展现出愤怒和挫折,让特芮丝为之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