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11/42页)

隔了不久,我便不再跟随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他照旧认为我是个孩子,是个淘气的女孩子,把我看作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非常伤心,因为我尽一切能力想改正我过去的行为。但是人家没注意到我。这叫我越发生气。我下课后几乎从来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想说也说不出话来。我脸涨得通红,心慌意乱,事后只能懊丧得躲到角落里去哭一场。

如果没有一桩意外的事件促使我们接近起来,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僵成什么样子。有一天晚上,妈妈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间里,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我知道他不在家,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要跑到他的房间里去。到现在为止,虽说我们做隔壁邻居已经一年多,我可从来还不曾打量过他的房间。这一回,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跳得那么厉害,似乎要从胸口跳将出来。我怀着特别好奇的心理朝四下里张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陈设十分马虎,又没有好好收拾。墙上钉了五条长长的搁板,搁板上放着书。桌子、椅子上堆着纸张。全是书和纸张!我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同时夹杂着一种不愉快的懊丧心情。我觉得,他是不会把我的友情和我的爱慕当作一回事的。他很有学问,我却很笨,什么都不懂,没有看过书,一本书也没有看过……这时候我以妒羡的眼光望了望那些长长的搁板,它们有多少书做伴呀。我一肚子的懊丧、愁闷和气愤。我一心想望,并且立刻痛下决心,要把他的书都看完,一本也不漏掉,并且愈快愈好。我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主意,大概是我以为掌握了他懂得的一切,我就有资格跟他交朋友了。我急忙跑到书架跟前,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随手抽出一本积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偷偷地把书拿走了,准备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下看。

但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急忙翻开书,却发现这是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破旧的拉丁文书,我有多么懊丧呀。我急忙回到他的房间里。我刚想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我心里发慌,急得要命,可是这本该死的书原先紧紧地挤在一排书中间,我一抽出来,其余的书就来个自我扩张,又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再也留不出空位置给它们原来的伙伴了。我没有力气把这本书塞进去。但是我还是尽力推那些书。支撑着搁板的一枚生了锈的钉子,好像故意等候这个时刻断掉,竟然真的断了。搁板的一头掉落下来。书哗啦啦地撒满一地。门打开,波克罗夫斯基走进了房间。

说到这里,我得顺便提一下,他最恨人家闯进他的领地乱翻他的东西。谁要是碰了他的书,那就倒霉了!您倒想想看,当那些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各式各样的书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者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遍地都是书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我想逃跑,可是来不及了。我想:“这下子,没话说的!我完了,我完蛋了!我淘气,我顽皮,像个十岁的孩子。我是个傻丫头!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气得不得了。“哼,真是岂有此理!”他大声嚷道,“咳,您这样胡闹怎么不害臊!……您到哪一天才会安分些?”他自己急忙捡书。我弯下身子想帮他捡。“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大声嚷起来,“人家不请您,您就别去——这样就够好的啦。”但是,看到我的怯生生的动作,他心头的怒气就消了一些,说话的声音也不那么响了。他不久以前是我的老师,他还是用那种老师的口吻说道:“唉,您什么时候能够文静一点?您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脾气呢?您就瞧瞧自己吧,要知道您已经不是个孩子,不是个小女孩,要知道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候,他大概是想证实一下我确实不是个小孩子,便朝我看了一眼。想不到他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他站起身,慌忙走到我跟前,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几句道歉的话,说他到现在才看到我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一副样子,我只觉得心慌意乱,窘得要命,我的脸比波克罗夫斯基的还要红。我双手捂住脸,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他撞见我待在他的房间里,——这件事就已经够糟的啦!我有整整三天没朝他看一眼。我羞惭得要哭出来。最古怪的念头和最可笑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其中一个最大胆的念头是:我要走到他面前,向他解释,承认一切,对他坦白地说明真相,使他相信我这样的举动不是一个傻丫头在胡闹,而是怀着一片好意的。我本来已经下了决心去,但是,谢天谢地,勇气还不足。我在想,我要是去了,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现在回想起这一切,还觉得害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