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15/19页)

“你所言极是,”马缔沮丧地垂下肩膀说,“年轻时,我也曾和你一样,质疑过‘恋爱’一词的释义。然而,现在的我却被繁重的工作遮住了双眼,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惭愧。”

最近,岸边终于对编纂辞典的工作有了一些自信。她提出的意见渐渐被马缔所采纳,实际感到自己成为了辞典编辑部的战斗力。

岸边怀着安心和自豪,从马缔手中接过“爱”的校样。马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记得西冈对我说过:‘试着去想象查阅辞典的人如何感受,能否对释义感到共鸣。’假设一个怀疑自己性向的年轻人用《大渡海》查阅‘爱’这个词,却发现释义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将作何感想呢?我呀,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样的状况。”

“没错,”岸边点头赞同,见马缔深深反省的模样,连忙打圆场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怎么说马缔先生也是没有烦恼也不懂自卑的精英嘛。”

并没有讥讽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说出了心里话。

“精英?”

“对啊,硕士学位,又娶到了美女为妻,还是编纂辞典的专家。那种身为少数派才有的烦恼,看起来跟你无缘。”

“我给人这样的印象吗?”马缔有些困惑地笑了,“关于‘爱’这个词条,岸边说得很对。那么,要怎么修改呢?”

“我们就尊重爱猫之人马缔先生的意见,只删除‘爱人’这个词例,怎么样?然后,把‘思慕异性’改为‘思慕他人’行吗?”

“嗯,我觉得不错。正好松本老师要过来一趟,到时再征求下他的意见。”

这时,曙光造纸的宫本打来电话,告知《大渡海》专用的纸张样品已经做成了。

“太好了!”马缔喜形于色,环视编辑部一周后说,“不过,这里没有可以摊开纸张样品的空间啊。”

兼职学生和校对人频繁地出入编辑部,室内的桌子上都堆满了校样。

“岸边,不好意思,麻烦你去趟曙光造纸,确认样品好吗?只要品质符合要求,就可以请他们开始批量生产了。”

用于辞典的纸张不仅特殊而且用量大,最迟也必须提前半年开始生产,不然就赶不上出版时间。但是,如此关键的环节,岸边独自一人难以定夺。

“马缔先生你不去吗?”

“我得和松本老师商谈事情,”马缔看着岸边,用力地点了点头,“别担心,岸边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辞典编辑了。不但能正确地指出内容上的不妥之处,也一直参与了纸张样品的评定,请相信自己的判断。”

被委以重任的岸边带着紧张走出了玄武书房。

大部分樱花还未绽放,外面却下起冷冰冰的细雨,呼出的气息也微微泛着白色。岸边撑着透明塑料伞,余光扫过被雨水淋湿而更显鲜艳的花蕾,快步走向地铁站。

虽然刚才在马缔面前说得振振有词,但其实岸边对编纂辞典仍然没什么自信。质疑“爱”的释义,认为不应该只限于异性恋,也只是出于偶然。

大学时代同研究室的一个男生,在毕业前的聚会上突然向大家坦诚:“其实,我是同性恋。”

事实上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都隐隐察觉到了,当时在场的人,包括岸边,险些脱口而出:“嗯,我们知道。”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大家深知,那个男生挣扎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坦诚。于是,大家回应道:“是吗?”“喝酒吧。”那之后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交往。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岸边才能对“爱”的释义敏感地做出反应,仅此而已。可是自己却把马缔称为“没有烦恼也不懂自卑的精英”,想来实在羞愧。岸边走在路上,不由得脸红起来。

我不过是稍稍熟悉了编纂辞典的工作而已,就一副什么都懂的口气,真不害臊。因为《大渡海》马缔有多么苦恼,我明明就一直看在眼里啊!既算不上精英,又没有什么烦恼和自卑感,一直活得浑浑噩噩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每当遇到人生的分歧点,我总是随波逐流地朝着安稳的方向行进,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漫无目的地工作。

投身编纂辞典的工作,认真与词汇正面交锋之后,感觉自己有了些许改变。岸边这么想着。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去守护、去传达,为了和他人彼此相连。意识到这点之后,岸边开始探究自己的内心,尽力去理解周围人们的心情和想法。

通过编纂《大渡海》,岸边才第一次想要真正掌握词汇这个崭新的武器。

曙光造纸的总公司大楼面向银座的繁华大道而建。岸边被带到了八楼的会议室。

迄今为止,检验样纸的会议都是在郊外的造纸厂一边看实物一边进行。这次似乎是最终完成了样品,于是特地拿到了总公司。不单宫本到场,连第二营业部的科长、营业部长、纸张的开发负责人以及开发部长都齐刷刷地出现在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