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他经常跟哈瓦聊天,大多是讲他的童年。这些话他从不曾,或者从不想透露给约尼、约里克、斯鲁利克,甚至是丽蒙娜,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总感到需要跟哈瓦讲讲。他给她讲了自己忍饥挨饿,在田野、村庄和俄罗斯的大雪中逃亡的岁月,讲了那辆横穿乌拉尔的货车,讲了肮脏的亚洲城市和酷热的大草原,讲了自己无父无母,还讲了那个一直虐待他的老太婆后来在以色列的移民营中发了疯,讲了军旅生活为什么没有把他打垮,因为他从小就相信自己肩负着一个使命,讲了来到基布兹的那个冬夜,约里克如何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还有你,哈瓦,领着我第一次走进餐厅,然后,第二天早上,约拿单带着我去上班。当约尼得知他别无选择时,他很愤怒,另外,这里的生活总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也让他感到愤怒。过去,他常跟我说要到曼谷或卡拉奇这样的地方去,并且不相信我会乐意始终待在一个地方。他甚至因此而嘲笑我,有一次还差点儿揍了我,可我们仍是好兄弟。每当哈瓦问他觉得约尼会在哪儿时,阿扎赖亚只好告诉她,约尼一直很不开心,他离开这儿就是想独处,也可能是想惩罚一下别人。
“噢,随你怎么说吧,没关系的。”哈瓦说道,她的话语中更多的是眷恋,而不是怨恨。她给他倒上了一杯凉苏打水。
一天晚上,哈瓦请他去弹吉他,因为这样可以让约里克感到高兴。阿扎赖亚照办了,他弹了一首车尔尼乔夫斯基的《歌唱我的梦想》。这首曲子委婉动听,但是约里克似乎一个音符也没有听到。后来,斯鲁利克过来向他们道晚安。在他们两人一块离开的时候,他请阿扎赖亚做城区年轻人夏令营的指导员。尽管阿扎赖亚很激动,他仍表示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斯鲁利克无奈,只得又多费了五分钟口舌。就在那个晚上,阿扎赖亚在埃特纳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个破旧的风扇,把它拆开修了修,又重新装好,并在睡觉前给博洛戈尼西搬了过去。博洛戈尼西房间里的天花板很低,一到晚上就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他的日记中,斯鲁利克对当天所发生的事情做了以下总结:
很显然,即使是最简单、最普通的痛苦,也不可能通过社会或政治手段来消除。但是,人们可以努力在物质世界中废除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人们也可以消除饥饿、杀戮和有形的残酷。我很引以为豪,我们在为实现这些目标而奋斗着,并且证实了这个战斗并非彻底无望。到目前为止形势都很好。不过,问题也正是出在了这里。
我用了“战斗”这个词,一提到它,我就感觉到一种极其古老的痛苦猛扎着我的心,它揭开了我的这层意识形态的薄面纱,俯视着我。多少年来,正是这种痛苦驱使着我们所有的人不断地去寻找战斗,寻找“挑战”,去厮杀,去击败敌人,去获取胜利。从古至今,人们都有这样一种本能,按照丽蒙娜的话来说,就是想要抓住一支长矛或一柄短剑追逐一头羚羊,悄悄地潜近它,追赶它,杀死它,然后为这次杀戮而欢呼庆祝,我们如何才能驯服这种古老的本能呢?我们如何才能抵制身心的疲惫,抵制那种微妙而狡猾的残忍本性——这种本性并不表现为公开的施虐活动,甚至还可以伪装成最合理、最“有建设性”的行为?面对着潜藏在我们每个人体内的野性,我们应该说些什么?我们的先辈所说的异教徒之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像我这样拥有逻辑的思维和极强的自我约束能力、过着僧侣生活的乡村牧师的身上呢?我们用什么样的武器抵制这种内心的困惑呢?我们总是想主宰他人,羞辱他人,征服他人,使他们依附于我们,用内疚、耻辱甚至是感激之类的情感游丝去束缚、奴役他人,我们该怎样去克服这种邪恶的欲望呢?
我刚看了一下我写的最后几行。“我们用什么样的武器抵制?”“我们该怎样去克服?”实际上,就在我极力回避内心的恐惧时,这种恐惧却正在影响着我的说话、用词。“去抵制”。“去克服”。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浑身颤抖不已。
山脉和沙漠一言不发。大地也保持着沉默。大海发出了阵阵轰鸣,但声音却很低沉。天空在白天里光辉灿烂,到了夜晚就变得死气沉沉。冬去夏来,夏去冬来。人们生生死死。渐渐地,所有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我们的环境。我们的思想。我这双正在写字的手。这支笔、这页纸、这张桌子。我们的信仰和信念。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时间吞噬,就像我的笛声在这间寂寞的房中消失一样——回响,分散,然后消失。所有的事物都会灭亡。一切都将瓦解。即使它们坚持说自己会不朽也无济于事。最强烈的情感。言辞。石头建筑。城堡。整个国家。也许还有天上的星星。时间吞噬着一切。然而,人类却始终在运用着自己的智慧去努力区分着好与坏,真与假,极力为每件事物都贴上标签:好的,坏的;对的,错的;美的,丑的。一旦遇到了猛烈冲击,人类自身也将灭亡,而人类的各种标签也将被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