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第4/10页)

富美子以如此老成的口吻来戏弄和教训隐居先生,她的年龄正值十七岁的春天,每次受到她的责备,隐居先生虽然一一辩解,但是,眼边和嘴角处都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微笑,他的高兴的神情过于露骨,反而令我感到羞怯。有时,他又会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又被你将了一军!”隐居先生挠着头,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他那模样,好像完全被富美子所耍弄,变成了一个老好人,一个不懂事的大婴儿。在场的三个人中,隐居先生六十一岁,我十九岁,富美子最年轻,今年十七岁,但从话语上看,顺序正好颠倒过来,在她面前,我和隐居老人都被当成了孩子。

隐居先生突然提出油画一事令我感到奇怪,原来他是想让我为富美子画张油画。

“虽然不懂画的好坏,但油画看上去总比日本画来得真实。”

他这样说着,拜托我尽量把她的样子画得鲜活一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画得令老人满意,我完全没有把握,但是,以此为机缘,我能够亲近富美子的野心占了先机,便说一不二地答应了下来。之后,就每周大约两次跑到隐居先生家里以富美子为模特画肖像画。

东京的平民商业区的老商家建筑结构大致相同,入口处狭窄,里面开阔,而且越往里走光线就越黯淡,大白天也像仓库那么幽暗。塚越家也一样,隐居先生的房间在后面独立屋子的客厅,只要天气不怎么好,下午三点起就暗得看不清报纸上的文字,加上正月正好是日头最短的时候,所以等到我从学校下课后绕到他家,外面的天还是亮的,他的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在这样的房间里画油画,实在是很勉为其难的。能够采到的光只有房间前半部从五坪的中庭院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冬季阳光,宛如被太阳抛弃后的寂寞、朦胧、浅白色的反射光。在黑暗中端坐着富美子,她的蛋形脸、下滑的肩膀,外露后颈的发际都承接了反射光而微微发白——怎么说才好呢?这种情景严重干扰了我烦恼的神经。我停止了画画,想久久地凝视那白细柔软的肉体曲线。

总算到了开始工作的阶段,隐居先生点亮了六十支光的大灯泡,外加一盏瓦斯灯,将室内照得通亮,刺得眼睛发疼。光线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不,毋宁说补充得有些过头了,接下来是就模特姿势的商讨,这是一个麻烦的问题。隐居先生一开始说要画肖像,所以我决定帮她画一幅半身像。可是,隐居先生又提出:

“怎么样?宇之先生,就这么坐着画没啥意思。在画里摆出个造型,请你把她画下来如何?”

他说着,从地柜底下抽出一本陈旧的草双子插图读物,翻开来让我看其中的一幅插图。那是柳田种彦的《乡下源氏》,记得插图是歌川国贞画的,图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恰似富美子那样具有国贞式的美貌,赤脚走过长长的乡间道路而来,这会儿总算走到了古寺庙的空房间。女子想进屋子,正坐在廊檐边用手巾擦净被污泥弄脏的双脚。她的上半身向左侧倾斜,几乎要倒地外斜的胴体只靠细细的胳膊支撑,从走廊垂下的左脚趾微微踩住地面,右脚弯曲成“く”字形,用右手擦着她的脚底心。年轻姑娘的姿势,足以证明从前的浮世绘画家对女性柔美的肢体变化具有何等敏锐的观察能力,并抱有多大的兴趣,画出令人惊叹的绝妙图画。最令我钦佩的是,他们笔下的女人手脚柔软、纤弱,不仅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弯曲,而且这种扭曲并非随意,而是极其细微的、贯彻全身各个部位的力量的平衡。女子虽然坐在廊边,但绝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就像刚才叙述的,她的上半身向左侧,右脚朝外弯曲,只要稍稍一拉支撑廊缘的左手,马上就会失去平衡而跌倒,她的姿势就是如此危险。所以,为了应付这样的危险,必须将自己纤细的肌肉像一根铁丝一样绷紧,这就展现出难以言喻的姿态之美,那是全身的任何部位都充满力感的缘故。譬如说支撑着下落肩胛的左手手指,整个手掌紧贴在走廊的地板上,五根手指恰似痉挛一样高低不一。此外,垂向地面的左脚,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地垂荡,她的脚底几乎与小腿垂直,大脚趾的尖端竖起,仿佛是一只鸟喙。这些都是人物用尽全身力气的证明。其中最微妙的是弯曲着的右脚,因为女子试图用右手去擦她的右脚,就势必要采用这种姿势。弯曲的右脚其实是用右手擦拭时的勉强的需要,倘若她一松手,右脚就会一下子落下撞到地板上的。所以,女子的右手不光在擦脚,同时也在扯住那只脚不让它掉下去。看到这些,我不得不承认浮世绘画家精密的观察和丰富的才华。因为用手让一只脚向上翘,抓住脚踝或脚背比较容易,可是画家故意不那么画,而是将手指从脚的无名指和中指处嵌入,只捏住两根脚趾,勉为其难地把整只脚往上扳。穿过两根脚趾的玉手控制住弯曲的脚,宛如被压制住的想要松弹开的钟表发条,使悬在半空中的膝盖瑟瑟颤抖。我这是在努力说明所谓画面究竟是怎样的东西,相信老师应该有所了解了吧。一个妖娆的女人,像纤柔垂柳一般放松自己的手脚,茫茫然地伫立或睡姿不雅地躺在自己的住所,固然有她的情趣,不过像这张画那样画出全身弯曲,具有鞭子一般的弹性,亦完全无损于女性的特有之美,在描绘时无疑是更具难度的。因为其中“柔软”中有“强直”,“紧张”中见“纤细”,“运动”中存“优柔”,犹如声嘶力竭扯破嗓子在不停鸣啭的黄莺的可称为认真、可爱的模样。实际上,要为这样的姿势赋予如此的美感,那么,画家必须将那位女子的手脚上的根根指头到指尖的肌肉,都画得充满生命的活力。画中女子的姿态,虽说为了表现其娇媚并非没有精心雕琢和夸张之处,但是,绝不是不自然或牵强的。只是用这一姿态表现她的娇媚,就必须具备画上的柔韧、娇艳的与生俱来的舒畅完美的肢体。如果给一个丑陋的、腿短的、脖粗的胖女人画上这种身姿,那就无法入目了。创作这幅画的歌川国贞一定是亲眼目睹过摆出如此姿态的美女,被她那妖艳的身姿所吸引,准备好在合适的时间用画来再现。如若不是,我觉得单凭想象,是无法把这么难的姿势画得如此完美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