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22/40页)

我们还是原来的两个人,只是现在我们握手时不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以为是,充满自信,也彼此信任,相信我们的命运会与众不同了,我们像两个在生活的洪流中考验过自己的力量,也意识到自己的弱点的历尽坎坷的老兵……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沉重的打击和不可挽回的错误。我们要重新踏上旅途,不咎既往,共同挑起过去的悲惨重担。在这重担下,我们的步子不得不更谨慎,但是疮痍满目的心灵中仍蕴藏着成熟而稳定的幸福所需要的一切。由于那可怕的一页,那内心的痛苦,我们更清楚地意识到,岁月、环境、异乡客地的生活和我们的孩子,已把我们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了。

一切通过这次会见结束了,裂开的伤口又愈合了,不是没有疤痕,但已变得比以前更牢固——有时断裂的骨头便是这么重又结合在一起的。悲痛的泪水在眼睛里还没有干,但它们成了联结我们的新的纽带——一种互相怜惜的深刻感情。我看到了她的挣扎,她的磨难,看到她多么衰弱困倦。她也看到我多么软弱,不幸,受了侮辱,也侮辱了别人,准备牺牲,也准备犯罪。

我们彼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不能不明白,我们彼此多么重要,多么不可缺少。1852年初我写道:“在都灵的那些日子是我们的第二次婚礼,它的意义也许比第一次更深刻,更重要,我们终于充分意识到了它的全部责任,把它重又贯彻到了相互的关系中,而这是通过那些痛苦的经历完成的……”

爱情奇迹般经受住了这次本可以毁灭它的打击。

最后几朵乌云也逐渐消散了。我们谈得很多,很久……仿佛阔别多年之后的重新相逢。当我们从空桌子后起立时,一缕缕曙光早已透过关闭的百叶窗射进屋里了……

三天后我们一起经过里维埃拉返回尼斯——热那亚一闪而过,芒通一闪而过,那是我们时常怀着不同的心情游览的地点,最后,摩纳哥也过去了,它那天鹅绒似的草坪,天鹅绒似的沙滩突入了海中。一切在我们眼中都那么亲切,像口角后重又见面的老朋友,这里到处是葡萄园,玫瑰树丛,酸橙林,大海就铺展在屋前,孩子们在海滨玩耍……瞧,他们认出了我们,奔了过来。我们到家了

我感谢命运给了我这些日子,给了我以后的四个月光阴——它们以庄严的光辉照耀了我家庭生活的最后阶段。我感谢命运,这个永恒的巫婆把秋季绚丽多彩的花环献给了注定要作牺牲的人……尽管时间不长,但她把自己的罂粟花和香气散布到了他们的周围!

隔开我们的深渊不见了,大地已连成一片。难道这不就是那只终生握在我手中的手吗,难道这不就是一度被泪水弄得浑浊的目光吗?“安心吧,妹妹、朋友和同志,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依然是那些年轻、神圣、光辉的岁月中的我们!”

她给俄国的一位女友写道:“……你也许知道那场灾难的深度,现在它终于过去了,充满幸福的另一些时刻来临了;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全部信念不仅依然完好,而且战胜了可怕的考验,没有丧失新鲜和香味,而且以新的光辉、新的力量开出了花朵。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幸福。”

当然,过去也留下了残渣,触动它不能不受到惩罚,这是内心的某种创伤,一种敏感的睡着了的惶恐和苦楚。

过去不是一张可以修改的校样,它是断头台上的斫刀,它一落下,许多东西便再也不能接合,不是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的。刀痕像金属铸成的,形状分明,不可改变,像青铜那么黑黝黝的。通常人们忘记的只是不值得记住,或者不理解的东西。一个人只要忘记两三件事,某些细节,某个日子,某些话,他便可以保持青春、勇气和力量,而有了它们,他便会像一把钥匙一样沉入底。不必像麦克白那样非遇到班柯的鬼魂不可74,鬼魂不是刑庭法官,不是良心的谴责,唯有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事件才能起那样的作用。

而且也不需要忘记;这是软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欺骗。过去有自己的权利,它是事实,应该面对它,而不是忘记它——我们便以一致的步伐朝这目标走去。

……有时,局外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眼中偶然瞥见的一件事物,会像刀子一样划过心头,于是流出了血,感到无法忍受的疼痛;但同时我也遇到了惊慌的眼光,它带着无限的悲痛在向我说:“是的,你是对的,不可能不是这样,但是……”于是我尽力驱散汇集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