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9/40页)
“到热那亚要用多少钱?”
“六百法郎。”
“我会给你们的。”
“我们还欠了这儿店铺一点钱。”
“大约多少?”
“五百法郎。”
“您不用担心;好啦,一路平安!”
这样的口气叫她受不了。自尊心几乎是她最重要的感情。
“为什么您这么跟我讲话?”她说,“您没有权利恨我,也没有权利瞧不起我。”
“那么除了您,我是有这权利的?”
“不,”她说,又掉眼泪了,“不,我只是想说,我曾经像姐妹一样真心爱过您;我不希望离开的时候不跟您握握手,我尊敬您,也许您是对的——但您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如果您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谁叫您甘心一辈子当奴隶呢?”我对她说,伸出了手;这个时刻我是不可能有同情心的。“您活该得到这样的命运。”
她一扭身走了,用手掩住了脸。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一辆长途马车装满了各种箱笼物品,载着诗人和他的老婆孩子前往热那亚了。我站在打开的窗口,可是他一下子溜进了车厢,我连他的影子也没看见。她跟厨子和使女握手告别后也上了马车,坐在他旁边。资产阶级的出门,我看恐怕没有比这次更丢脸的了。
纳塔利娅情绪很不好,我们两人一起坐车到城外散心,但并不愉快;创口还没愈合,仍在流血。回到家中,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黑尔韦格的儿子戈拉斯,孩子九岁,很淘气,还会偷东西。
“你从哪里来的?”
“从芒通来。”
“出了什么事?”
“这是妈妈给您的条子。”
她写道(好像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亲爱的先生,我们得在芒通停两天,旅馆的房间太小,戈拉斯妨碍格奥尔格,请您允许他在您那儿待几天。”
这么不知趣实在叫我吃惊。同时埃玛还写信给卡·福格特,要他去商量事情——这样,她把局外人拉了进来。我请福格特把戈拉斯带走,告诉他们这儿没有地方住。
埃玛又通过福格特捎话给我道:“我们的房间还有整整三个月的租期,我可以支配它们。”
这完全不错,但房租是我付的。
确实,这出悲剧跟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除了惊心动魄的声音,除了随着生命的消失、最后一点火星的熄灭和思想的终止而来的呻吟以外,还有市场上的争吵声、粗俗的笑声和小贩的诈骗活动。
埃玛有个使女叫让妮特,是法国普罗旺斯省人,生得漂亮,也很正派,她还得在这儿留两天,以便带了他们的物品搭轮船去热那亚。第二天早上,让妮特轻轻推开门问我,她是不是可以进来跟我单独谈谈。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我想她大概是要些钱,我准备给她。
这个善良的普罗旺斯女人把脸涨得通红,噙着眼泪,把埃玛在一些店铺里欠下的各种账单递给了我,又说道:
“太太还吩咐我办一件事,可我觉得不先问您一声,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事情是这样的,太太要我在店里采购各种物品,然后把它们统统加在这些账单上。我不跟您说一声,不敢这么做。”
“您这么办很对。她要您买什么呢?”
“这是单子。”
单子上开列着几匹麻布,几打手帕和大批小孩的内衣。
据说,恺撒可以同时读文件、写字和口授命令,这个女人一定也有同样充沛的精力:当家庭濒临毁灭,萨图恩69的镰刀的冰冷刀锋已快接触到人们的时候,她还能考虑怎样不费分文弄到麻布和孩子的袜子。德国人真是了不起的民族!
五
我们又单独在一起了,但这已与以前不同——一切带上了暴风雨的痕迹。信任与怀疑,厌倦与焦躁,烦恼与愤怒折磨着心灵。特别令人痛苦的是生活的线断了,那种神圣的无牵无挂的心情消失了,生活不再显得轻松愉快,世上似乎已没有不可动摇的事物。既然发生了那一切,那么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了。回忆使我对未来不寒而栗。好几个晚上我们孤零零地走进餐室,可是什么也没吃,也没讲一句话,然后一边拭泪,一边离开餐桌,眼看着好心的罗卡板着脸,一边摇头,一边收拾菜盘。空闲的日子,失眠的夜……愁闷,烦恼。我变得什么酒都喝:威士忌,白兰地,老培勒;夜里我一个人喝,白天我与恩格尔松70一起喝,而这都是在尼斯那样的气候中。俄国人的借酒浇愁,确实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坏。酒后的酣睡,总比烦恼的失眠好,翌日早上酒醒后的头痛也比空着肚子愁眉不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