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家庭悲剧(第16/40页)
黑尔韦格来了以后,两三个星期一直装出一副绝望到了极点的维特61的神气,而且那么明显,以致一个路过尼斯的俄国医生相信他马上要发疯了。他的妻子总是眼泪汪汪的——他对她的态度非常粗暴。她在纳塔利娅的房间里一哭就是几个钟头,两人都相信,他随时都会投海自尽,或者用手枪打死自己。纳塔利娅脸色苍白,神态惶惶不安,举止重又变得焦急烦躁,甚至在对孩子的态度上也表现了出来,这一切使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内心的紧张活动。
还没有说出一个字,但是从表面的平静中,一个不祥的怪物已在逐渐逼近,它像树林边上出现的两点亮光,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显现,这证明一只野兽正在走来。一切在迅速奔向结局。然而奥莉加的诞生推迟了它的到来。62
四 又是一年(1851年)
新年前夕,纳塔利娅给我看一幅水彩画,那是她向画家居约63定购的,画的是我家的平台,一部分房屋和院子,院子里孩子们在玩,塔塔的山羊躺在地上,纳塔利娅本人站在平台的远处。我以为这画是给我的,但纳塔利娅说,这是她想送给黑尔韦格的新年礼物。
我很不高兴。
“你喜欢它?”纳塔利娅问。
“我非常喜欢这幅水彩画,”我说,“如果黑尔韦格不介意,我要照样定购一幅。”
从我苍白的脸色和口气,纳塔利娅明白,这些话是挑战,也是内心强烈激动的证明。她瞧了我一眼,泪水涌上了眼睛。
“那么你就拿去吧!”她说。
“笑话,我不会这么做。”
我们没有再谈什么。
1851年的新年我们是在我母亲那儿度过的。我心里气呼呼的,坐在福格特旁边,一杯接一杯的替他和我自己斟酒,同时讲些尖酸刻薄的笑话。福格特哈哈大笑,黑尔韦格却闷闷不乐地望着我,皱起了眉头。他终于明白了。为新年祝酒后,他举起酒杯说道,但愿“未来的一年不致比过去的一年坏”,他全心全意希望这样,但没有把握,相反,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在崩溃,毁灭”。
我没有作声。
第二天早上我拿起我以前写的小说《谁之罪》,读了柳边尼卡的日记和最后几章。难道这是我的命运的预言,正如奥涅金的决斗是普希金的命运的预兆?……但内心的声音对我说:“你算得什么克鲁采费尔斯基,他又怎么比得上别利托夫64——他身上哪里有一点高尚真诚的影子,我又怎么会含着眼泪牺牲自己?”我相信纳塔利娅只是一时受了迷惑,因此我更加认为,我应该与他周旋到底,我不能让他把我从她心中赶走。
……事情正如我所预料的,纳塔利娅主动提出要和我谈谈。在水彩画事件,以及我母亲家的新年宴会以后,这再也不能拖延了。
谈话并不顺利。我们两人都不再像一年前那么站得高了。她有些为难,怕我出走,也怕他离开,想独自回俄国住一年,又迟疑不决。我看到了动摇,看到他的自私将会毁灭她——她没有力量反抗。我开始对他的沉默感到愤怒。
我复述了我的话:“我再一次把我的命运交在你的手中,再一次请你权衡一切,考虑一切。我还准备接受你的任何决定,准备等待一天,一个星期,只希望你的决定是最后的决定。”我说:“我觉得我的力量已到了最后限度;我还可以忍受一切,但我也感到,我已不能长期这么下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她淌着眼泪说,“这叫我受不了。”这样的话她不是轻易说的。“应该走的是他。”
“纳塔利娅,不要急,不要急于作出最后的决定,因为这必须是最后的决定……多考虑考虑吧,随你考虑多久都可以,但必须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我无法忍受这样反复不定……我给弄糊涂了,变得束手无策,快发疯了……你要怎么办都可以向我提出,但是得干脆一些……”
这时我母亲带着科利亚来了,邀我们去芒通65玩。我们出去坐车,发现少一个座位。我向黑尔韦格指指座位。他平时从不客气,这时却不肯坐下。我看了看他,便关上了车门,吩咐车夫:“走!”
只剩了我们两人站在住宅前面的海岸上。我心上压着一块石板,他也没开口,脸色白得像纸,避免接触我的目光。为什么我不对他直说,也不从岩石上把他推进海里?我心神不定,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向我谈诗人的痛苦,说生活这么不合理,以致诗人到处给人带来不幸;自己痛苦,也使一切接近他的人痛苦……我问他读过乔治·桑的《荷拉斯》吗?66他说他不记得了,我劝他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