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三十章 对立面(第9/20页)
恢复原来意义上的“客厅”的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之后,它就随着它的女主人一起消失了。德尔芬·盖113用尽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卓越思想,才使彼此猜疑、彼此仇恨的客人勉强相安无事,保持体面的和平。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的休战状态,决不能带给人任何快乐,主人送走客人之后,只觉得精疲力尽,倒在沙发上,感谢上帝,这一晚总算太平无事,没有出什么乱子。
确实,今天在西方,特别在法国,文人的清谈,优美的风度,高雅的仪态,早已失去魅力。把可怕的马蜂窝用皇帝的龙袍覆盖之后,小市民将军们,小市民部长们,小市民银行家们便寻欢作乐,成百万地赚钱,成百万地花钱,等待石客114的清算了……他们需要的不是轻快的谈话,而是丰盛的酒肉,庸俗豪华的生活,在这里,正如在第一帝国时期115一样,黄金代替了艺术,卖淫妇代替了贵夫人,交易所代替了文学。
社会的瓦解不限于巴黎一地。乔治·桑在诺昂116是周围一切邻居活动的中心,凡是与她认识的,不论身份高低,都可以作她的座上客,大家不拘礼节,随随便便,非常融洽地度过一个晚上。那里有音乐,有朗诵,有戏剧即兴表演,最重要的是乔治·桑本人也参加这些活动。但是1852年后,气氛开始变了,好心的贝里人已经不是为了休息和谈天来串门,他们眼色凶恶,心中充满怒气,不管当面背后,彼此挖苦,有的炫耀自己的新官服,有的担心遭到告密陷害。那种轻松愉快、说说笑笑、无拘无束的情景已一去不复返。经常忙于调停纷争、解释误会的乔治·桑,对这一切感到苦不堪言,非常讨厌,终于取消了诺昂的这种晚会,把接待的客人缩小到只限于两三位老朋友……
……据说,现在莫斯科(年轻的莫斯科)老了,它的活力没有保持到尼古拉去世之后,它的大学也退化了,而在农奴解放问题面前,它的地主性质又显得过于刺目,它的英吉利俱乐部也愈来愈缺少英国风味,索巴凯维奇在那里大叫大嚷,反对解放运动,诺兹德廖夫117则声嘶力竭,要保卫贵族“天赋的、不可剥夺的”权利。这可能!……但是40年代的莫斯科不是这样的,这个莫斯科曾积极参与拥护或反对男用平顶皮帽的活动;太太小姐们细心阅读非常枯燥的文章,静听漫无止境的辩论,还亲自发言,拥护康·阿克萨科夫,或者拥护格拉诺夫斯基;她们觉得可惜的只是阿克萨科夫太像斯拉夫人,而格拉诺夫斯基则太缺少爱国精神。
在一切文学和非文学性晚会上,论争一再展开。我们在这些晚会上见面,一星期大约两三次,星期一在恰达耶夫家,星期五在斯韦尔别耶夫118家,星期日在叶拉金娜119家。
除了参加辩论的人,除了持一定观点的人,还有些人是出于好奇心出席晚会的,其中甚至有妇女。他们坐到深夜两点,看这些斗牛士怎样厮杀,谁胜谁败。他们来听辩论,就像从前去看拳击,或者上罗戈日门外的竞技场一样。
在东正教和斯拉夫主义一边,众人瞩目的穆罗姆人·伊利亚120是阿列克谢·斯捷潘诺维奇·霍米亚科夫,正如他的手下败将莫罗什金121说的,他是“当代的雄辩家高尔吉亚”122。这人头脑发达,灵活,办法多,而且不择手段,记忆力强,思想敏捷,一辈子就是在热烈而不知疲倦地与人论争。这个精力充沛的勇士,不停地攻打和刺杀,进犯和追击,讽刺挖苦,引经据典,威胁恐吓,直至把对方逼进森林,不讨饶就休想脱身——总之,为信仰战斗的,只得放弃信仰,为理论战斗的,只得抛弃理论。
霍米亚科夫确实是危险的对手,一个老练的、喜欢争斗的辩证法家,对方的一点疏忽,一点退让,都会被他利用。这个才能非凡、学识渊博的人,像中世纪的骑士守卫圣母一样,连睡觉也不卸下武装。不论白天黑夜,他随时准备迎接错综复杂的辩论,为了使自己的斯拉夫观点旗开得胜,他不惜利用世上的一切:从拜占庭神学的决疑法,到中世纪法学家诡计多端的奥妙花招。他的反驳往往披上伪装,把人弄得眼花缭乱,无计可施。
霍米亚科夫非常清楚自己的力量,也经常运用这种力量。他是靠口若悬河征服对方,靠博古通今压倒对方,靠冷嘲热讽威胁对方,使他们终于对自己的观念和信仰产生动摇,发生怀疑:我自己的东西果真完美无缺吗?他善于把半路停顿的人捉住,放进雄辩的熔炉中折磨,吓唬弱者,弄得一知半解的先生们手足无措;在这一切进行中间,他脸上总是露出仿佛真诚的微笑。我说“仿佛”,因为他那张略带东方情调的面孔,总有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那种幼稚的东方式狡猾和深沉的俄国式心计的混合物。一般说来,他以诡辩取胜的时候多,以理服人的时候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