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2/19页)

“有一个军人被派到一个边远的地方去驻扎。他的小女儿和家人在机场等待飞机,随身带着他们寒酸的家产。

“女孩很困,靠着包裹打起了盹。

“一个妇人走过,停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

“‘可怜的孩子,连个家都没有,’她说。

“那个孩子吃惊地抬起头。

“‘我们当然有家,我们只是还没有房子把家放进去。’她说。”

九月

什么是富有?

“大先生”开始用助步器。我站在大门口,听见门里助步器“笃,笃,笃”敲打地板的声音向我走来。已经是九月了,离我去医院探望他,又过去了三年。秋天来了,树上的叶子开始变色,我注意到屋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一辆我不认识的车。他唱歌的声音从门后隐隐传来:“我来啦……等着……我来啦……”

门开了。他微笑着。比起我刚开始拜访他的时候,他更瘦了,胳膊更加嶙峋,皮肤更加松弛,头发全白了,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他的手紧紧抓着助步器。

“和我的新伙伴打个招呼吧,”他敲了敲助步器的把手,对我说,“现在我们形影不离。”

他放低了声音。

“我可拗不过他!”

我哈哈大笑。

“那么,进来吧。”

一如以往,我跟在他后面。他推着,挪着,蹒跚着走进了那间堆满了书和关于上帝的资料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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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那辆车是一个居家看护工作人员的。那意味着他的身体可能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出现意外,也意味着随时可能有状况发生。他肺部的癌依旧在那里。但以“大先生”的年岁——现在是八十九——医生觉得没有必要开刀摘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大先生”的生理节奏慢下来,癌的发展速度也慢了下来,就像两个疲惫的竞争者,一起迈着沉重的步子,向终点走去。

医生委婉地说,把“大先生”带走的,很有可能是年龄,而不是癌症。

我们慢吞吞穿过客厅,我意识到另一个使我注意到那辆车子的原因:从我六年前拜访这个家开始,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家具没有变过,地毯没有换过。电视机的尺寸也没有变大过。

“大先生”对物质从来不是很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大先生”本来也就没有多少家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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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于1917年。他的双亲,就算用那个时候可怜的标准来看,也相当贫穷。阿尔伯特的母亲是立陶宛移民,父亲是纺织品销售员,常常失业在家。他们生活在布朗克斯区陶品大街一幢破败的公寓楼里。常常没有什么吃的。小阿尔伯特每天放学回家,走在路上最担忧的就是看到自家的家具被人搬到了大街上。

他是家中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在一个犹太小学上学,从日出到日落。他没有自行车,也没有玩具。有时候妈妈会买一些过了保质期的面包回来,涂上果酱,让他就着热茶吃。那是他回忆中“童年最美妙的食物”。

生活在大萧条的阴影之下,阿尔伯特只有两套替换的衣服,一套是平日里穿的,一套是安息日穿的。他的皮鞋是补过的,他的袜子要天天洗,否则就没有更换的了。在他的成年礼上——也就是从宗教意义上说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那天——他的父亲给他准备了一套新正装。他穿上新正装,无比自豪。

几个星期后,他穿着这套新正装,和爸爸搭乘电车去一个亲戚家。那个亲戚很富有,是当律师的。他爸爸带上了妈妈烤的蛋糕。

在亲戚家,一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表哥跑过来,上下打量过他之后,哈哈大笑:“阿尔,你穿的是我的旧正装!”他高声嚷嚷着,“你们快来看啊,阿尔穿着我的旧正装!”

阿尔伯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涨红了脸坐着,满心羞愧。在回家的电车上,他愤恨地看着父亲,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做儿子的明白过来了,父亲是用蛋糕换了一箱子旧衣服回来,那是富亲戚给穷亲戚的施舍。

回到家,他再也忍不住,爆发了。“我搞不懂,”阿尔伯特冲父亲嚷道:“你是个虔诚的人。你的表哥不是。你每天祈祷,他不。但是,他们要什么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

他的父亲点点头,然后用意第绪语,如唱歌般吟诵起来:

上帝和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上帝的惩罚不是无缘无故的

上帝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是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最后一次讨论。

这也是阿尔伯特·刘易斯最后一次用他所拥有的物质来衡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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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也就是七十六年之后,物质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而且这些东西几乎成了开玩笑的素材。从上到下,他穿的都像是从清仓拍卖会里淘来的。他的格子衬衫、花袜子和裤子,都出自一个廉价品牌,那个牌子的主产品包括化纤面料的裤子和带十一个口袋的背心。“大先生”很喜欢那样的款式,口袋越多越好。他会在口袋里揣上便签,钢笔,小手电筒,五元的钞票,回形针,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