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5/22页)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头端起杯子,一仰头干掉一杯,一仰头又是一杯。
那天涮的是锡林郭勒的好羊肉,我吃了两筷子,就没了胃口。
他们乐队最穷的时候一天吃一顿饭。五个人吃一小锅挂面,打一枚鸡蛋进去,捞起来全是沫沫儿—鸡蛋是臭的。没人想浪费,就那么吃了,盐都没有。
吃完了接着排练。盛鸡蛋的U 型纸壳糊满了天花板,死闷的小屋里棉被挂在窗户上隔音,八月底也不敢掀开,不能扰民,尤其不能扰了隔壁大婶子。
北京城的中年妇女比一般的饶舌歌手厉害多了,你扰了她睡午觉,她能不带脏字地把你寒碜进旱厕坑儿里去。你稍微和她顶嘴两句,她立马敢电话招来戴大檐帽儿的查你的暂住证,反正你又不是她儿子,把你发配通县去筛沙子,你妈心痛,她又不肝儿颤。
她不肝儿颤,有人肝儿颤。那些热爱摇滚乐的姑娘们,或者说,热爱摇滚乐手的姑娘们,或者说,热爱和摇滚乐以及摇滚乐手们滚床单的姑娘们。善良的傻姑娘们喜欢装糙,眉飞色舞地抽着万宝路,一脸寂寥地飞着叶子,张嘴就是一连串的乐队名字。她们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和人舌吻,她们说真爱是个屁,从头到脚的满不在乎。
她们有时候喜欢落魄的摇滚乐手,或者“落魄”二字本身。
有一年雪山音乐节的时候,我和路平遇到过一群彪悍的“北京女摇青”。
路平问我:“你怎么看她们?”
我随口说:“她们未必是真的叛逆,就像她们未必是真的热爱摇滚乐。或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个标签。”
路平说:“嗯,是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些孤独的孩子。”
我又说:“她们或许有成为大野洋子的兴趣,却输在没有那个基因。”
路平接话:“另一种意义上的慕残人士。这些姑娘的存在,有时候就像那锅面条里打的鸡蛋,让人充满期待的出现,却在起锅时变成沫沫儿。”
哈哈,老路,岂止是姑娘,你那些和北漂有关的日子,大部分不都是沫沫儿吗?
舍得舍得
路平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有人退回老家了,有人改行卖楼去了,有人跑去给电视台当现场乐手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长,压根儿看不到未来。锅盖一样敦实而沉重的北京,转眼又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季节。
事实上,在三个沙尘暴后,路平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儿绿意。
他吃得上饭了,甚至不用住地下室了,每个月的收入几乎和公务员时持平。名气也慢慢有一点儿了,开始和知名一点儿的乐手们称兄道弟。演出多起来了,演出时偶尔会有粉丝坐着火车从外地跑来捧场,当然,依旧是那些热爱摇滚乐手的善良的傻姑娘。
不管怎么讲,他貌似是在走上坡路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北京城神奇的地方之一,对很多人来说,未必会真的成功,但也未必会一直坐滑梯。抛物线随时出现着,任意的一个小上扬就可以让你自己主动扣紧安全带,主动泯杀退意,重新归并到轨道中,一圈一圈地循环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奇幻的摩天轮或过山车里。
哈,北京是个大Game ,北漂们是上瘾的玩家。北京城的游戏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瘾品。“老路老路,你上过瘾吗?”让你绑紧安全带又最终解开安全带的那个小峰值,是什么东西?”路平:“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书。”“真有唱片公司打算签你?那不就是所谓的混出头了吗?你没签?为什么没签?”路平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我:“你看过《北京乐与路》吗?”“嗯……可是老路,你又不是那个在签约前夜被车撞死的。”
……
签约唱片公司的前夜,路平买了一斤鸭脖子,坐在路边自斟自饮。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摆在他面前,像搁在橱窗里一样,和他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啃着鸭脖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打量来打量去,打量完了以后,他伸手从包里掏出那一纸合同,揉了揉,用来擦了手。
然后,他把那团油乎乎的未来丢进了交道口南大街路东、大兴胡同口上的那个垃圾桶里了。那份美好的前程,就被那么用来当了手纸。像当初公务员身份一样,路平让历史轻易地重演了一次。“老路,你是悟到了什么吗?”路平说:“不是悟到,是夯实了一些想法,我要的只是一段经历而
已,我并没有想去追求那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