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落之裔(第5/6页)
“……决不。”
“你想让我们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罗莎抬起头,“我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我活不下去了,但是你可以活下去!”
她直直地盯着加米尔,两人离得太近,致使眼睛失去了焦距,加米尔的样貌逐渐模糊。她眼前仿佛突然出现那个恍如西里尔一般的小吸血鬼,他们所有人在宴会上欢愉幸福的表情,还有他融化在自己长剑之下的那份沉重的失落。
罗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我们错了,都错了……”
右肋的溃烂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愈发严重,加米尔咬住嘴唇,他挣扎着伸手撑住墙壁。
“我不想再这样毫无意义地活着,我不想再做错事……”罗莎轻声开口,泪流满面,“求求你,加米尔……活下去,为我活下去!”
她扶住加米尔颤抖的手臂,努力地一点儿一点儿,去够对方冰冷的手指。
“……求你喝我的血,让我融化进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世界……求你给我解脱,让我为自己做一次决定,让我在最后这一刻为自己活一次!”
罗莎紧紧抓住了加米尔的手。她不由分说吻上加米尔的唇,带着咸味的血腥瞬间涌入了口腔。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恶心,反而一种熟悉的味道弥漫进她的大脑,带来久违的宁馨与平静,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
在头脑的最深处,她看到天际一轮银白的满月。
加米尔紧紧地抱住了她。刺入身体的长剑在两人的动作中抖落更多的鲜血,头顶的水纹晃动着,摇摆着,仿佛一个脱离了常轨的异度空间,在此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原谅的。
加米尔轻啜罗莎的嘴唇。
那是一个悠长、缠绵而湿润的吻。加米尔的嘴唇一路滑落,漫过罗莎的下颌一直到颈,然后就仿佛强行按下了一个“中止”的按钮,笨拙而僵硬地停在了那里。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所有的历史与未来因他的这个动作而终结。
“求你……”
这不是软弱的恳求,而是急迫的催促。
罗莎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回声,她感受停留在自己颈上的那两片温柔的嘴唇,想起了从凡尔赛歌剧院楼梯上走下来的那只金色的面具,想起了瑞典大使馆令人一醉千里的甜酒,想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想起了于特家里形形色色的香粉瓶,想起了德·蒂利伯爵狭窄逼仄的藏书室,想起了头顶绽放的狂欢节焰火,想起了夜晚街道上的飞奔,想起了下水道中的逃亡,她想起了加米尔的笑,他的泪,还有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神。
起风了。
窗外的流水声大了起来,一波又一波,从高高的透明穹顶外面泼洒而下,墙壁上映出动荡斑澜的水纹。像一场遥远滂沱的大雨,像山谷深处听不到声音的瀑布,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恋人的眼泪。
世间一切,所感动的、所怀念的、所爱的、所恨的,所有童年时代的甜蜜模糊的记忆幻化成长大之后的月晕华彩,带起了无法释怀的忧伤,摇落千年孤独的悲苦;所有悠悠情思的爱怜,所有切切心伤的等待,穿越千年的迷雾,透过绯红花瓣的流连,在明亮月光的映照下,世间一切都化作四壁镜墙上闪耀斑驳的水纹,流失了时间,流失了记忆,只任凭这高高在上远不可及的流水,挽尽世间怅恨,在不属于他们的天地之间尽情地挥洒。
“……为我活下去。”
罗莎重复,语声微弱但坚定。
加米尔沉下了牙齿。
在那一瞬间,罗莎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一面小鼓在血管里撞击。伴随着这鼓声的是恢宏高亢的咏叹调,一出伟大华丽的歌剧正在她面前徐徐拉开帷幕。
在这舞台上,她看到了颠簸在汹涌海面上的双桅船,狂欢节里巴黎繁荣的街景,奢华的宫廷舞会还有热闹的市井游行。在苏菲·阿诺德夫人动情的高音缭绕下,她的视线一直往东,最终似乎来到了城郊一座废弃的公墓。
那里有古旧断裂的石碑和眼神空洞的天使像,碧绿的常春藤像巨大的蛛网围拢了整个世界,傍晚的空气里飘来雏菊的味道和百合花香。她看到自己母亲的墓碑,看到年迈的外公和舅父姨妈们木偶一般毫无表情的脸,然后她看到六岁的自己,六岁的小罗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远,然后在突然降临的夜幕下迷失了方向。
罗莎看到自己独自站在黑沉沉的墓地里,她看到六岁的小罗莎在哭泣。
她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之前就曾经见到过这幅熟悉的画面。
天色越来越暗了,小女孩哭得可怜极了。罗莎忍不住想走过去安慰她,告诉她走出墓园的路,但是她动不了,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个头戴花环的天使像旁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石像的一部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