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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我的妻子。阿姆丽塔一点儿也没提起这事儿。查特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但我抢先开口了。“她伤得重吗?”

“显然不重,”阿姆丽塔说,“有人讨论了一会儿要不要送她去医院,可是十五分钟以后,她又开始剪草坪了。”

“好的,好的,”查特吉说,“故事很有趣,但我们必须考虑到它发生的背景——”

“第二件事发生在大约一小时后,”阿姆丽塔继续平静地讲述,“我和一位朋友去伊莱特电影院附近购买纱丽。交通很糟糕,车堵了好几个街区。一头老牛站在大街中央,人们大喊大叫,拼命按喇叭,但没有一个人试图上前把它赶走。突然那头牛开始尿尿,水流急促地打在路面上。我们附近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女孩——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大约十五岁,穿着一件洁白的上衣,戴着红色头巾。看到老牛开始撒尿,女孩立即跑到街道中央,伸手接起牛尿泼在自己的额头上。”

寂静中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声音。查特吉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又将目光转回阿姆丽塔身上。他的手指无声地相对敲击。“这就是您要讲的第二件事?”他问道。

“是的。”

“当然,卢察克夫人,尽管您孩提时就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印度,但您想必记得,对牛的敬重是我们的宗教符号。”

“我记得。”

“那么您当然知道,在印度,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西方人那样……视阶级差异如寇仇。”

“我知道。”

“那么您是否知道,在我们的国家,有很多人认为尿液……尤其是人类的尿液……拥有强大的灵力和疗效?您是否知道,我们的现任总理莫拉尔吉·德赛先生每天早上都要喝几盎司他自己的尿?”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

“那么,无意冒犯,卢察克夫人,我不明白您描述的‘事件’到底有何出奇之处,当然,除了文化冲击以及您对祖国文化的厌恶以外。”

阿姆丽塔摇摇头。“这不仅仅是文化冲击,查特吉先生。作为一个数学家,我总是以抽象的方式将文化看作一系列拥有共同元素的相似集合。或者,请您试想一下,将它视作各种各样的人类学实验,看看人们在不同的文化中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对待彼此。也许因为我本人的成长背景,也许因为我小时候总在各处颠沛流离,所以对于自己见过的、身处其中的文化,我总能保持一定的客观性。”

“然后呢?”

“然后,查特吉先生,我发现印度的文化思维中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其他文化里没有的东西——或者说,就算他们曾经拥有过这些东西,也没有继续保留到今天。我发现,在我的祖国,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或许比今天人们热议的还要恶劣。我发现,这片诞生了非暴力思潮的土地,这片我生长于斯、拥有最强归属感的土地,仍在被蓄意的冷酷的暴力行径撕得四分五裂。是的,您的总理先生的确每天都要喝几杯自己的尿,但是查特吉先生,这个事实根本无法美化喝尿的行为,无论是在我眼里,还是整个世界眼里。我的父亲常常告诉我,圣雄甘地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每到一处,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呼吁人们团结如兄弟,不是宣传如何反抗英国人,也不是散播非暴力的理念,而是教给人们一些基本的东西——最基本的东西——讲究个人卫生。

“不,查特吉先生,作为一个印度人,我不认为加尔各答的所有问题都是普通常见的大都会病。”

查特吉搭成塔形的手指僵在空中,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阿姆丽塔。查特吉夫人不安地扭动身体。维多利亚抬头看着母亲,但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要不是一颗硕大的雨点恰巧选在这一刻如潮湿的炮火一样坠落在我们身侧,我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我想我们还是搬到里面去会舒服一点儿。”查特吉夫人提议。暴风雨呼啸而来。

回酒店的路上,因为有查特吉家的司机在场,我们开始用老夫老妻特有的暗语交流。

“你真该去联合国工作。”我说。

“我的确在联合国工作过。”阿姆丽塔说,“你忘啦,我替他们做过一个夏天的翻译,两年后我才认识了你。”

“嗯,有没有发动过战争?”

“没有,这些活儿还是留给专业的外交家吧。”

“吃早餐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触电,这件事你都没跟我说过。”

“你也没问。”

有时候就连做丈夫的都知道不该再说下去了。我们望着车外雨帘中绵延的贫民窟,有的居民丝毫不打算躲避瓢泼般的大雨,他们没精打采地蹲在泥泞中,深深低着头承受暴雨的敲击。

“看到那些孩子了吗?”阿姆丽塔轻声问道。我刚才没注意,但现在我看见了。几个七八岁的女孩怀里抱着更小的孩子。我回过神来,这是几天来我们在加尔各答最常见到的场景——孩子抱着孩子。下雨的时候他们会躲到雨棚、天桥或者漏水的帆布下面,褴褛的衣衫染着鲜艳的颜色,但就连那鲜艳的大红和皇家蓝都掩不住布料上的污迹和裂缝。女孩骨瘦如柴的手腕和脚踝上戴着金镯,那是她们未来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