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9页)
影子让她到农舍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是,农舍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过她们会照顾她。她推了一下农舍的门,门自己打开,生锈的门铰链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着,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有一股陈旧而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里面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壁炉架上有一盏油灯在燃烧,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炭,但刚刚在屋外,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觉燃烧的煤炭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不过,劳拉更愿意把原因归咎于这栋老房子本身,因为它实在过于寒冷。
死亡让劳拉痛苦不堪,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源于她不再拥有的事物。烧灼般的干渴烤干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寒冷渗入骨髓,任何热量都无法令她感到温暖。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噼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让她感到温暖,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暖和起来,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
她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并非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似某些怪异艺术展上的一组展品。沙发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也许是明亮的金丝雀黄。三个女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裙子和毛衣,眼窝深陷,肌肤惨白如新骨。坐在沙发左边的女人几乎算得上是女巨人,坐在右边的女人比侏儒高不了多少,而坐在她们中间的女人,身材和劳拉差不多。自从劳拉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跟随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体内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掉落到她的鼻腔里。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凝视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完全烧尽后,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们。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就始终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有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身材最高的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个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点点头,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离开了房间。
劳拉听到农舍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她听到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装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没找到。她拎起陶罐,发现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她继续喝水,根本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流进她体内,如同喝下液态的冰。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醒悟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始终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劳拉思考时再也不用隐喻或比喻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她突然开始颤抖,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想扶住桌子,稳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滑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觉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防腐物质从她体内迅速被湿淋淋地排出来。如果还能开口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声。可她却摔倒了,落满灰尘的地板向她迎面而来,撞得又快又狠。如果她还能呼吸,这一下准会撞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像沙尘暴一样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纷纷涌现出来:她全身湿透、一身恶臭地躺在农舍地板上;圣诞节前一周,她在商店里走丢了,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代基里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恶心想吐,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护铁柱终于挡住车子,却没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