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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想法令他困惑,他又把注意力转向下面的地貌——发现它越来越不像地貌,而越来越像一张图表。这时西边出现一块比他看到过的大得多也深得多的色斑,正朝马拉坎德拉星球的那片红赭色推进——形状奇特,每一边都伸出长长的手臂或犄角,中间仿佛有一个湾,就像一轮弯月的凹面。它越变越大。巨大的深色手臂似乎伸展开来,要把整个星球吞没。突然,他看见这块黑乎乎的色斑中间有一个明亮的光点,才意识到这不是星球表面的一个色斑,而是星球后面露出来的黑色天宇。那光滑的弧形正是球体的边缘。于是,他自上船后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两条黑色手臂围着发亮的球体延伸,越伸越长,最后互相联在了一起,这速度很慢,但并没有慢到他看不出来。现在他面前是那个完整的圆盘,被黑暗框在中间。他早就听见了陨石轻轻的撞击声。他所眺望的天窗此刻已不在他身下。他的四肢虽然已变得很轻盈,却麻木得几乎无法动弹,而且感到饥肠辘辘。他看看手表,他已经如痴如醉地保持这个姿势快八个小时了。
他费力地朝飞船向阳的那一边走去,然后,在耀眼的强光下,几乎像瞎子一样转了回来。他在自己原来那间屋子里摸索着找到墨镜,给自己拿了水和食物:韦斯顿对这两样东西都严格地定量分配。他打开控制室的门朝里看去。两个同伙神色都很焦虑,坐在一张金属桌前,桌上铺满了精密的、微微颤动的仪器,主要是金属和细铁丝做的。两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在这次沉默的旅行中,他可以在整个飞船上随意走动。
他回到黑暗的一侧,他们正离开的那个星球悬挂在群星璀灿的天空,比我们的月亮大不了多少。表面的颜色仍然可以看清——黄色的圆盘,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绿蓝色,两头有白色的冠帽。他看见了马拉坎德拉的两个小小的月亮——它们的运动几乎难以察觉——他想,他客居马拉坎德拉期间,有成千上万的事情都被他忽略了,这也是其中之一。他睡觉,然后醒来,看见那个圆盘仍然挂在天空。它现在比月亮小。表面的颜色看不见了,只是它的光里有一种淡淡的、均匀的红色。就连那光也并不比周围无数的星星强烈多少。它已经不再是马拉坎德拉,而只是火星了。
他很快就恢复了原来那种睡觉、晒暖的固定程式,偶尔在笔记本上草草地写几笔,为他的马拉坎德拉词典做准备。他知道他跟人类交流他新获取的知识的希望十分渺茫,这番冒险的最后结局几乎肯定是葬身于太空深处,无人知晓。但是现在他不能再把它看做“太空”了。有时候他感到一阵恐惧的寒意,但这种恐惧持续得越来越短,很快就被一种敬畏的感觉吞没,他个人的命运相比之下似乎完全微不足道。他感觉不到他们是一个生命的小岛,在死亡的深渊中穿行。他的感受几乎完全相反——生命就等候在他们乘坐的这个小小的铁皮壳外,随时准备冲进来,他们即使丧命,也是被这股强大的生命力所杀死。他满心希望如果真的要死,能够随着飞船的“消失”而逝去,千万不要在飞船里窒息而亡。他觉得,被解放出去,获得自由,融化在永恒的正午的海洋中,这是一种最美满的结局,甚至比返回地球还要令人向往。他又体会到当初离开地球、在太空穿行时的那种心灵轻快的感觉,而且现在这种感觉要强烈十倍,因为他相信那深渊里充满实实在在的生命,充满有血有肉的生灵。
奥亚撒说过会有艾迪尔陪伴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此的信心没有减少,反而增强了。他没有看见艾迪尔,飞船穿行其间的光线实在太强烈了,根本看不见那种能够暴露艾迪尔存在的转瞬即逝的光影变幻。但是他听见或者以为自己听见各种精细复杂的声音,或类似声音的轻微振颤,跟陨石雨点般的叮当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即使在飞船里,他也经常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有看不见的东西存在。恰恰就是因为这点,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显得微不足道。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充实的背景下,他和整个人类都变得渺小而短暂。想到宇宙里究竟有多少生命,想到那些无边无际的三维空间,以及昔日没有记载的千年万年的浩瀚历史,他的脑子开始发晕,但心却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定。
幸好,在旅途的真正困难开始出现之前,他的思想到达了这样的境界。自从离开马拉坎德拉后,温度就一直持续上升,现在的温度,已经比他们离开地球那次航行的任何时候都高了,而且仍然只升不降。光线也在增强。兰塞姆戴着墨镜,眼睛习惯性地闭得紧紧的,只在必须走动时才睁开一下。他知道,如果能够到达地球,他的视力肯定受到了永久性的损害。但是这些跟灼人的热量相比都不算什么。三个人都二十四小时接二十四小时地醒着,忍受着干渴的折磨,眼球肿胀、嘴唇发黑、面颊起泡。要增加他们少得可怜的饮水分配是一种疯狂之举,甚至为了讨论这个问题而消耗空气也是疯狂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