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第7/11页)
突然,龙蒴似乎发现了什么,走到床边,侧耳听了听,朝迎香道:“听到了吗?”
“听到……?”迎香一愣,龙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她过去,低声道:“是那姑娘在哭。”
迎香闻言,贴耳在窗上仔细听了听,依旧一无所闻,抬头望着龙蒴,满脸茫然。龙蒴摇摇头,轻笑道:“罢了,你是凡人,听不到也无妨。是那次躲在对面不肯过来的姑娘,似乎被带进了翁宅。我听她悲痛到了极致,此刻心里哭得十分厉害,整个巷子上空都回荡着她心底的悲泣哀嚎呢。”
桂川县的夜色一贯沉静深邃,浓郁的黑,绵密的棕,还有深不见底的靛蓝,几种色彩彼此缠绕交织,构成了县城鲜活真实的夜色,也构成普天之下共同的夜色,除了遥远京城里长明的殿堂外,没有任何地方的夜可逃脱这些混沌的纠葛。夜色的浅层,是万家安眠、宿夜静好,间或有唧唧细语,构筑锅碗瓢盆的故事;深层,则有许多看不清说不明的倾轧互相纠缠扭转,这些徘徊在生死、起落、枯荣之间的故事,层层叠叠、犬牙交错,构筑了人间夜色真正的根基。此刻,回龙巷的夜中飘荡着哭泣哀嚎,还有如炉灰搬灼热却死寂的不甘之痛,只是人大都听不见罢了。
倾枝躺在车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她却并不在意,这些疼痛即便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楚。红拂……原来我并不是红拂女,表少爷亦不是李靖。她喃喃自语,间或有眼泪流下来,顺脸颊滑到耳垂边,砸在车板上,成为一地转瞬即逝的琐碎。她想了那么多年表少爷,做了那么多年骄傲的一等丫头,老爷看顾她、太太宠信她,连爹娘都说女儿出息,以后在府里定能谋个管事位置。当然,她自己是不屑于做什么管事的,她要到省城去,到更宽广繁华的世界去。对这些痴梦,爹娘总是笑笑,也不狠劝,全当她是天真女儿心态。
争荣夸耀之心,繁华富贵之愿,从此都成了梦幻空想……倾枝捂住脸,激烈的痛楚在她心上盘绕,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到了,把她带下来。”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婆子掀开车帘,将倾枝拉下来,让跟车的人看着,自己上去敲门通报。倾枝趔趄两步,扶着车壁勉强站稳,抬头看面前这座宅院。有些眼熟……呆看片刻,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她陪表少爷来过的翁家吗?
翁家……她心里划过尖锐的刺痛,浑身一缩。就是在这里,表少爷同她一前一后,几乎是并肩走进去,之后说翁笛浊臭逼人,让她去买香料。那时的表少爷多么温存和善,在她看来字字句句都带着柔情,谁知竟是……她的泪水又泛起来,模糊了视线中翁家黑黢黢的大门,和檐下那两盏微弱的灯火。
门开了,几个仆役提着灯烛将他们接进去,婆子满脸兴奋,同领头的仆役低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笑笑,又偷眼瞅她。走到偏厅门口,婆子朝她笑道:“你倒算个有福的,待会儿听话乖巧些。翁公子买下你不说,还专门叮嘱把你看顾好了,莫要弄伤脸面。”倾枝一愣,翁公子?翁公子买下了自己?为何?莫非……她心底一跳,已烧成灰的热望在这诡异的窃窃私语中竟又开始萌动起来。
翁公子买下了自己……难道他是看上了自己,想买回去做个偏房?不,不一定要做偏房奶奶,就是伺婢也好,只要先跟着离了这里,再慢慢使些法子……倾枝扯出一抹笑容,触动挣扎时撞到的伤口,连连咧嘴吸气。翁公子虽比表少爷粗俗些,倒也很好,他常住省城,不缺钱财,人又年轻,生得浓眉大眼……她脸颊攀上一抹红晕,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似乎正看到一道光线从天顶打下来,将黑暗排挤开,省城让人眼花缭乱的富贵生活在光的那头朝她招手呼唤。
“来咯,倾枝夫人,来咯,您看,这是东海的珍珠、关外的貂裘,还有一根老参。当家的说了,您喜欢就都留下,不喜欢的随便赏给谁,也不值什么,夫人开心便罢。”
“嘿嘿……”倾枝发出两声嘶哑的笑,突然忍不住想手舞足蹈,婆子大感惊诧,一把抓住她的手,狠狠捏了两下,“莫要发疯,翁公子马上出来了!”倾枝吃痛,肩膀一缩,那些绮丽的幻境瞬间消失了,她却依旧微笑着,两眼灼灼地望着门口。
婆子看她神色似笑非笑,满脸恍惚,唯眼中射出饿鬼般贪婪的光,直勾勾盯着门口,心底不由有些发毛。听闻这丫头性子骄横倔强,带着伤病被萧府撵出,又遭自己打了一顿,莫非是疯了?婆子心头揣揣,顺她目光瞧去,却只见漆黑门洞,听得夜风刷刷而过。厅内只点着几只烛火,半明半暗,火头跳跃着在四下投射扭动的影子,倾枝鼻孔里喷出急促的呼吸,两颊绯红,神色似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盼着翁公子赶紧出现,赶紧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