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涯(第7/9页)

旷野上一片岑寂。徐晖只听到树枝在夜风里咿咿呀呀地颤抖着手臂,柔软的小草轻唱着歌谣,一浪一浪,渐渐安抚他狂躁焦虑的心。长袍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他已忘记了寒冷,侧耳倾听着天地间最细微的动静。

夜风带来远方的秘密,脚掌踏过草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徐晖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来了,他想,终于来了。难道我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不甘心哪,他不甘心,身体微微地挣扎,手一动,却摸到一条柔软的臂膀。

那是一条女人的臂膀。徐晖吃了一惊,想缩手躲开,但胳膊绑在树上动也动不得。那条臂膀却像蛇一般,缠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女子体香先扑上来,跟着伸出一只温软的纤手,拂过他下颌、鼻梁和嘴唇,勾住他的脖颈。

徐晖的心如遭雷击,停滞了一下,继而狂跳不止。以前杀手会里的兄弟也带他尝过几回女人的滋味,但那所谓的温柔乡并不能使他如何沉醉。他相信自己心怀高远,意志坚定,决不会沉迷女色。然而此时此刻,当一个陌生女子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他恼恨自己竟意乱神迷,几乎有些不能自已了。

“——阿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吹进他耳膜里。那女子捧起他脸颊柔声唤着:“阿哥!”

血从肺里噌地涌上来,徐晖的脸登时涨红了。听那女子声音已不年轻,然而她嗓音轻柔妩媚,简直比十七八岁的少女还更迷人。

那女子伏在徐晖耳边轻轻说:“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你可知道吗?”

徐晖手心里浸出了冷汗。他用全副意志与这惑人心魄的声音对抗。他如何不知此刻自己身处龙潭虎穴,危险随即将至。可是那女子的声音一波一波送进耳膜,仿佛能击破最严密的铁甲防备。

“你的眉毛还是这样浓,你的鼻子还是这样高傲,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你看看,我变了吗?”她把脸贴到徐晖的右手上,徐晖摸到了如绸缎般光滑的皮肤。他想抽回手来,但那女子抓住他不放:“你再看看,再看看!”徐晖的手被她强按在自己身上,他触到一个小巧而圆润的赤裸肩膀。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也跟着发抖:“你说,你说我变了吗?”

徐晖不知如何作答。若不是手臂被绑,他真想除下蒙布,瞧瞧那女子的模样。那女子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反复摩搓,幽幽地问:“若是重来一回的话,你是愿意跟阿姊走,还是跟我?”

她这话问得撩人心弦,可又含着无限哀怨。徐晖心疯狂地跳着,不由自主脱口道:“跟你!”

徐晖手掌觉出那女子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了笑容:“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虽然明知道你是在诓我呢,可我宁愿听你说谎话。从前你连说这么一句哄我的话都不肯。你心肠可真硬,就连这一句话你都不肯说。”

一滴水珠滑过徐晖的手背,滚烫炽烈。徐晖一惊:“你怎么了?”

那女子说:“你愿意跟她走就走吧,我不稀罕。有那么多人争着往我身边凑,他们在我跟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谁叫我运气好,一下子得到了大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什么全有了,我才不稀罕你。”

她虚妄的欢愉像一只饱满的气泡。夜风却不留情面,刷一下开肠破肚,满腹哀伤就再也掩不住,四散流窜,铺天盖地。不知怎的,徐晖竟有点儿为她难过,甚至忘了自己眼前的处境。他低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这般难过?”

“我一个人住在像坟墓一样的宫殿里,就跟个死人似的。周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全是一张张死人的脸!”那女子浑身猛一战栗,突然使劲搂住徐晖的脖颈,投入他怀里尖声说:“你躲到哪儿去了?你和阿姊都躲哪儿去了?像从前那样多好,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我一定好好的,不再纠缠你,不再跟阿姊争,不再惹你们生气烦恼!阿哥!啊不,是姊夫。姊夫,带我一起走吧!别抛下我,就带我一起吧!”

这些话从她肺腑里掏出来,字字句句沾满了鲜血。徐晖有点儿明白了。这女子是恋上了她姊姊的情郎而不得,兴师动众地把自己抓来,其实只是为了李代桃僵。怨怪和愤怒从他心中逐渐遁去,缓缓升起的是悲悯怜惜之情。对徐晖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他过往的人生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因为怜悯与杀戮往往背道而驰,两相矛盾。他惊奇地体会着这种从他体内自然而然孕育出来的崭新情感。

徐晖任由那女子在自己怀里痛哭,直到哭声渐止,却听她喃喃又道:“那你,为何也不肯来陪我?你不是说上天入地,什么都肯为我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