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第14/22页)
书库的内部幽深而肃穆,空气中散发着有些霉变的书卷气息。一排排书架在下午黯淡的光线中静静地伫立着,将无数已经死去的思想埋葬在自己体内,如同某个古墓地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墓碑。这里的绝大部分书籍,无人阅读,无人想念,也无人知道。
这里的大部分藏书,事实上也是过时的废话和胡扯,只是一排排腐朽的古人骸骨,甚至还不如外面的有生气些。我一层层看下来,在书库底层的最深处,我在一排外文图书前停了下来,看到某个熟悉的书脊,认出是昨晚翻过几页的那本英文版《联邦党人文集》,昨天被叶馨打断了,没有看完。
哦,叶馨,叶馨,我喃喃念了几声这个名字,虽然分别才几个小时,却仿佛比眼前的那些书籍还要古老,古老得已不可能在我心中掀起一点点波澜。
不过,我今天或许可以读完这本书,如果值得一读的话。
我把这本书抽出来,发现它其实是二十年前人民大学出的一套“剑桥政治思想史原著系列”中的一本,是影印国外的政治学名著,包括《利维坦》《政府论两篇》《论法的精神》……本来的书号标签已经撕去,这些可能从来没有人读过的英文书上落满了厚厚灰尘。
我翻开那本《联邦党人文集》,埋头读了起来。这是关于美国建国原则的政论集,我刚才读过几本美国史的著作,但是这本书让我真正把握了美利坚合众国建国时的精神氛围:在那个时代,传统和习俗的影响已经逝去,现在一切都是可能的,一个崭新的国家,有史以来将第一次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
这本书明晰透彻,富于思想的活力,可以看出,推动它的是一种理性健康的精神,一切都公开透明,可以讨论,从事实到结论,起作用的是逻辑而非修辞的力量。当然,在深层论证上,它仍然矛盾重重,依赖于某些不可靠的前提,并在一些关键推论上模糊不清,不难窥见时代的困窘。但这本书令我产生了兴趣,人类群体关系究竟有多少可塑性?人的生活意义究竟何在?
我又翻开了下一本《利维坦》,并花五分钟读完了它,这在我已经是极为少见的细致。这本书比上一本基础得多。书中集中论述的是一个相当有趣的社会理论:最初在自然状态中,人人相互为战,但这种状态因为人类对彼此的恐惧而终结,从此人们签订契约,出让自己的自然权利以换取和平,以建立国家。这本书在很多方面当然都有明显的瑕疵,譬如历史中当然从来不存在作者所描述的状态,但不失基本的洞察力:人类社会得以成立的基础性前提是人性中对暴力的恐惧。
我又读了主张社会契约论的一系列作者,譬如洛克和卢梭,虽然其主张往往大相径庭,但可以看出他们的基本洞见不在于在历史意义上考察社会的起源问题,而在于从基本人性出发,希望建立一个最为符合人性的理想社会。在其中代表个人的自然权利和代表集体的公共意志能够融合无间,使人类能够踏上通向永恒幸福的大道。
我忽然想到,这正是我所寻找的那个问题:对于人性来说最理想的社会是什么?乌托邦是否可能?这个问题足够复杂,足够深刻,但又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至少不像“宇宙的本质”之类那样虚无缥缈,无法验证。人性,虽然就个人来说千变万化,差异明显,但是作为人类群体,在统计上必然趋于某个稳定的值。人性的各种需求,从饮食男女到自我实现,统计上也必然会有明确的先后排序关系,譬如,霍布斯把摆脱死亡恐惧作为第一需求,无疑是正确的。这样必然能够找到一种稳定的社会制度关系,使得它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人的需求。
不,单靠这几点还不够。那些几世纪前的思想家们还忽略了一点,这一切还涉及到资源的问题,特别是人类获取资源的能力变化。显然在资源极少和资源丰富的情况下,资源分配模式也应该不同……这就必须考虑到历史的维度,这一制度不仅应该最大限度地满足当时的人类需求,而且应该最有利于向下一个社会形态嬗变,这就使得问题进一步复杂化了……
但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思考的问题,并且一定会有一个确定的解。我将我的全部精神投入到这一方面,一本本书读下去,从政治学到社会学,再到经济学和心理学,大脑疯狂地旋转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10
问题艰巨之极,在某种意义上比歌德巴赫猜想更深奥,比三体问题更无解,涉及的变量太多,彼此又相互纠缠作用,变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从逻辑上来说,任何一组特定的人性组合都应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制度解,这个解相当不稳定,并且条件极其敏感,人性的常量上稍有变化,都会导致原来的解不再适用。但政治制度当然不可能凭借随机的,每一代都微有变化的人性条件而随时兴废。而如果稍微偏离本来的基础,就会酿成一场社会灾难。因此,我不得不放弃寻求最优解的努力,而转而思考,是否能找到一个不坏的基本框架,能在最广泛意义上容纳这些不同的人性可能,让它能够在各种不利条件下仍然良好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