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乌拉斯(第10/10页)
“那个,我想应该就是那座堡垒。”齐弗伊李斯克说道,他总喜欢发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言论。
“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帕伊说,“里头肯定都空了。”
“要停下来去看看吗,谢维克?”齐弗伊李斯克一边问,一边准备去敲包围着司机座位的格栅。
“不了。”谢维克说。
想看的他已经看到了。德里奥那座堡垒仍然还在。他没必要进到里面,顺着破败的走廊去找奥多待过九年的那间牢房。他知道监狱的牢房是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来,还是冷冷地板着脸,看着现在几乎盘踞在车子上方那些沉重阴暗的墙壁。“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堡垒说道,“现在我还在。”
在高级教员食堂吃过饭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坐在没有点火的壁炉边上。现在是伊奥的夏天,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虽然时间已过八点,天却还没有黑。透过穹形窗户,可以看到天空依然带着些白昼的色彩,一种纯净的浅蓝色。和煦的空气中带有割过的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小树林外那座小教堂里亮着一线灯光,微微涌动的空气中还有模糊低沉的音乐声。那不是鸟儿的歌唱,而是人在唱歌。谢维克侧耳聆听着。有人在教堂里伴着风琴练习《数字和谐组曲》。谢维克跟乌拉斯人一样熟悉这些曲子。奥多在致力于复兴人际关系的时候,也曾经努力复兴人同音乐最基本的关联。对于必需的东西,她总是很尊重的。移居阿纳瑞斯的人将人类的法则抛诸身后,却一直遵循着和谐的法则。
这间安谧的大屋子阴凉平静,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谢维克环视着屋子,看着那些完美的双弧形窗户、木地板边缘微微的亮光、略有弯曲的石砌烟囱、镶着木板的墙壁,这一切都是那么协调,令人赏心悦目。这是间很漂亮很有人情味儿的屋子,同时也非常古老。他们告诉他,这栋高级教员楼建于540年,距今四百年了,距离阿纳瑞斯大移居则有两百三十年。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们在这栋房子里生活、工作、交谈、思索、睡觉、死去,一切都发生在奥多出生之前。在草坪上、在小树林阴暗的树叶之间,《数字和谐组曲》已经飘荡了好几个世纪。“我在这里很久了,”房间对谢维克说道,“现在我还在。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有权利享用这个世界的优雅和富饶,那是这个世界的人用劳作、奉献和忠诚换来并一直保持着的。天堂是为创造天堂的人所有的,而他不属于这些人。他是一个边缘人,属于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和历史的那一类。移居阿纳瑞斯的人们只选择了未来,摈弃了旧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一切过往。可是未来必定会成为过往,过往则会成为未来。否定是不能让人如愿的。离开了乌拉斯的奥多主义者是错误的,错在他们那不顾一切的勇气,错在否定了自己的历史,也放弃了回归的可能。一个不愿意踏上归途、不愿意让自己的飞船回返将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人的开拓者并不是真正的开拓者,只是冒险家,而他的孩子们也只能是天生的流亡者。
他已经开始爱上了乌拉斯,可是他这种一厢情愿的爱有什么用呢?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自己出生的那个世界。
他在登上“警惕号”之后头一个小时里体会到的那种孤独,那种确切无疑的疏离感再次袭上心头,明白无误地向他宣告:无人理会、备受压抑才是他的真实处境,无可逃避。
他在这里是孤立的,因为他来自一个自我放逐的社会。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一直都是孤立的,因为他将自己放逐出了那个社会。移居者们迈出了一步,他则是迈出了两步。他遗世独立,因为他在哲学上以身犯险。
他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帮助两个世界走到一起,而他自己却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这真是够傻的。
他盯着外面蓝色的夜空。在影影绰绰的树叶以及小教堂的尖塔上方、在那片小山丘黑色的轮廓上方——那些小山丘在晚上似乎变小变远了——升起一个亮亮的东西,投射出大片柔和的光芒。月亮升起来了,他想,心里涌起一种又亲切又感激的感觉。时间仍然是统一的。他曾经多次看过月亮升起。孩提时代,他跟帕拉特一起,透过广原住处的窗户看过月亮;少年时代也曾看着月亮在丘陵上方升起。他在干燥的沙漠平原上看过月亮,也曾在阿比内的屋顶上和塔科维亚一起赏月。
可是,彼月亮非此月亮。
时当满月,阿纳瑞斯从外星的丘陵上方升起,闪着莹莹的光,蓝白色的光轮中点缀着暗褐色的斑点。月影在他周遭移动,而他木然呆坐。他空空的双手之中,满溢着自己那个世界投射过来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