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何处去(第3/5页)
李小姐兴高采烈地对着葫芦照了很多相,霍普曼先生催她说:咱们该出发了,那边的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上了直升机,妈妈坚决不去,说要留在家里照顾牲畜。当然这只是托词,她一直对爷爷心存芥蒂。爸爸叹息一声,没有勉强她。
听说今天有几千人参加降旗仪式,有各大通讯社,有环保人士,当然也有不少图瓦卢人,他们想最后看一眼故土和国旗。所有这些人将乘“彩虹勇士”号轮船到达那儿。
直升机迅速飞出澳大利亚内陆,把所有陆地都抛到海平线下。现在视野中只有海水,机下是一片圆形的海域,中央凸起,圆周处沉下去,与凹下的天空相连。我们在直升机的噪声中聊着,霍普曼先生说,在世界各民族中,波利尼西亚人最早认识到地球是球形,因为,对于终日在辽阔海面上驰骋的民族来说,“球形地球”才是最直观的印象。如果哥白尼能早一点来到波利尼西亚诸岛,他的“太阳中心说”一定能更早提出。
直升机一直朝东北方向飞,但机下的景色始终不变。这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直升机是悬在不动的水面上,动的只有天上的云。法国人屈瓦勒先生把一个纸卷塞给我,说:
“普阿普阿,我送你一件小礼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保罗·高更的这幅名画。高更是法国著名画家,晚年住在法属塔希提岛上,在大洋的怀抱中,在波利尼西亚人的土著社会中——他认为这样的环境更接近上帝——重新思考人生,画出了他的这幅绝笔之作。画的名称是: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一个12岁男孩还不能理解这三个问题的深意,但我那时也多少感悟到了画的意境:画上有一种浓艳而梦幻的色彩,无论是人、狗、羊、猫还是那个不知名的神像,都像是在梦游中。他们好像都忘了自己是谁,正在苦苦地思索着。我大声说出自己对这幅画的看法:
“这幅画——还不如我画得好呢。你们看,画上的人啦狗啦猫啦神像啦,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三个记者都笑了,屈瓦勒先生笑着说:你能看出画中的梦幻色彩,也算是保罗·高更的知音了。霍普曼先生冷峭地说:
“恐怕全体人类都没有睡醒呢。一旦睡醒,就得面对那三个问题中的最后一个,也是最现实的一个——当我们亲手毁了自己的挪亚方舟后,我们能向何处去?上帝不会为人类再造一条新挪亚方舟了。”
图瓦卢到了。
完全不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满目青翠、妖娆多姿的岛群。它已经完全被淹没了,基本成了暗礁,不过在空中还能看到它,因为大海均匀的条状波纹在那里变得紊乱,飞溅着白色的水花和泡沫,这些白色的紊流基本描出了九个环礁岛的形状。海面之上还能看见十几株已经枯死的椰树,波峰拍来时椰树几乎全部淹没,波峰逝去时露出椰树和一部分土地。再往近飞,看到椰树上搭着木板平台,一个简陋的棚子在波涛中隐现,不用说,那就是爷爷居住了28年的地方。最高的一棵椰树上绑着旗杆,顶部挂着一面图瓦卢国旗,因为湿重而不会随风飘扬,只有当最高的浪尖舔到它时,它才随波浪的方向展平。国旗已经相当破旧褪色,但——我看见了右下角的九颗星星,它并没有像梦中那样变成融化的冰晶。
爷爷一动不动地立在木板上迎接我们,就像是复活节岛上的石头雕像。
“彩虹勇士”号游船已经提前到了,它怕触礁,只能在远处下锚。船上放下两只小筏子,把乘客分批运到岛上。我们的直升机在木板平台上艰难地降落,大家从舱门跳下去,爸爸拉着我走向爷爷。很奇怪的,虽然眼前的景色与我梦中所见全然不同,但爷爷的样子却和梦境中非常相像: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布,皮肤晒成很深的古铜色,瘦骨嶙峋,乱蓬蓬的发须盖住了脸部,身上的线条像刀劈斧削一样坚硬。
爸爸说:普阿普阿,这是你爷爷,喊爷爷。
我喊了一声爷爷。爷爷把我拉过去,揽到他怀里,没有说话。我仰起头悄悄端详他,也打量着他的草棚。棚里东西很少,只有一根鱼叉,一个装淡水的塑料壶,一篮已经出芽的白薯,它们都用棕绳绑在树上,显然是防止浪涛把它们卷走;地上有一条吃了一半的金枪鱼,用匕首扎在地板上,看来是他的早饭。现在虽是落潮时刻,但浪子大时仍能扑到木平台上,把我们还有几位记者一下子浇得全身透湿,等浪头越过去,海水迅速从木板缝隙中流走。我想,在这样的浪花飞雨下,爷爷肯定不能生火了,那么至少近几年来他一直是吃生食吧。这儿也没有床,他只能在湿漉漉的木板上睡觉。看着这些,我不禁有些心酸——爷爷一个人在这儿熬了整整28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