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人猿(第3/3页)
为了让大家把消息散播出去,我把最好的几件作品都送了人,在朋友们眼里,我只把这些画当成了有点儿意思的装饰品——同时送出的还有几丝“愠怒”。“我雇朵卡丝是让她给我干活儿,”我故作气愤地说,“不是让她开画展!”我还十分小心地避免把朵卡丝和克丽丝汀的画放在一起作对比,但我们共同的朋友会自行看到二者之间的差距。
后来,克丽丝汀来找我。名义上是因为上次争吵之后,她希望我们能像“两个明智的人”一样和解,但我很清楚她的真实目的。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对面的墙上高高挂着朵卡丝最得意的代表作(一轮明月自环礁湖上升起——月色清凉、忧郁,充满神秘风情)。我诚恳地向她道歉。我们压根没谈到这幅画,也没谈到朵卡丝,但看着克丽丝汀的眼神,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可是心知肚明。一周之后,她原本已经准备好的一场画展静悄悄地取消了。
据赌徒们说,在风头最盛的时候退出赌局才是明智之举。如果当时我能静下心来想一想,我应该猜得到克丽丝汀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她迟早会还击的。
她选了个好时机。当时我的两个孩子正在上学,奶奶出去串门了,我则在小岛另一头的购物中心里闲逛。她应该先是打了个电话,证实我家里没人——家里的确没有“人”。我们早就告诉朵卡丝不要接电话,她刚来我家时试着接过,可惜到最后也没成功。就算是超级黑猩猩,在电话里一听也像个醉鬼,让他们接电话只会引发一系列麻烦。
我能推想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克丽丝汀开车到我家,因为我不在家而“倍感失望”,于是不请自入。她没有浪费时间,而是直接去询问朵卡丝。幸运的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我已经和自家的类人猿女士演习过了。“是朵卡丝画的。”每次我们画完,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地教她这么说,“不是我家太太,是朵卡丝画的。”到最后,我敢说连她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朵卡丝只能说五十个单词,再加上我对她的洗脑,应该能让克丽丝汀迷糊一阵子,但她不可能一直迷糊下去。朵卡丝生性温顺、驯服,克丽丝汀却是个直脾气,既然她下定决心要戳穿我俩串通好的骗局,那么她一定会径直闯入我家的车库兼画室。一旦发现真相,她肯定会非常满意,当然还会感到一点点惊讶。
半个小时后,我才回到家。一看到克丽丝汀的车子停在路边,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只希望自己回来得还算及时。我走进大门,却发现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我意识到已经晚了。但情况有点儿不对劲。克丽丝汀的嘴是闲不住的,就算身边只有一只黑猩猩当听众,她也会说个不停。对她来说,安静就像一张雪白的画布,必须要用她自己的声音来填满。
房子里一片死寂,完全没有生命的气息。我的心中油然升起一阵恐惧,不由得踮起脚尖穿过客厅、饭厅、厨房,一直走出后门。车库的门开着,我凑到门边,屏气凝神,往里偷窥。
见到真相的那一刻让我叫苦不迭,朵卡丝果真摆脱了我的影响,还自创了一套绘画技巧。只见她运笔如飞,自信满满地画着——用的却不是我精心教给她的笔法。至于她绘画的内容……
那幅画令克丽丝汀如此愉悦让我受到了深深的伤害。鉴于我为她付出的一切,朵卡丝这么做简直就是忘恩负义。当然,其实我也知道,朵卡丝心中并无恶意,她仅仅是在展示自己的才华。后来,她的这幅作品在古根海姆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有些心理学家和评论家为这荒谬的提案写了推荐信,他们还说,朵卡丝的自画像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在人与动物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让整个人类第一次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可惜,当我把朵卡丝领进自家厨房时,却没能看到这一点。
让我心烦意乱的不光是她的画,真正难以释怀的,则是我长期以来已然根深蒂固的观念。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改善她的绘画技巧——还有她的行为方式。但在当时,她坐在画架前,两手静静地叠放在胸口[28],那一瞬间,我教给她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同样是这个瞬间,开启了她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家的职业道路。那个时候,我痛苦地发现,其实朵卡丝的天赋还有很多,哪怕她只伸出一只敏捷的脚掌,也是我的双手所远远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