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武汉大撤退(第10/15页)

死去的人被扔去沟里,地上留下大片黑红的血。老天爷好像还嫌难民们不够遭罪,刚还浓烈的日头弱下去,北边翻卷着铺来一大片乌云,紧跟着滚滚的雷声。闪电劈下,天地间枝杈雪亮,瓢泼大雨很快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砸下来。狂风贴地呼啸,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满地的血迹冲得不见踪影。女人们的小伞和尖叫在半空飘荡着。老旦等人上了车,将油布盖得结结实实,缝隙外的人无处藏身,只得默默忍受。老旦掏出烟锅,却没心思点起,只叼着冰冷的烟嘴发愣。冰雹砸在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车在泥泞里继续前进,老旦知道外面的人仍在咬牙前行。

后半夜,雨小了,车出了说不清楚的问题。海涛躺在泥地里鼓捣了一个时辰,终于放弃。大家背上东西,按着地图走向西南。那小丫头叫巧巧,半宿下来已经和大家混得厮熟,心情也好了起来。老旦看着这个女娃子,想起自己的有根。女人们很快走不动了,个个脚脖子都肿起来。朱铜头和二子扶着两个,丑愣愣的麻子妹无人问津。老旦就去扶她,麻子妹却是个倔的,一把挣开了,她拿过二子的步枪当拐,气鼓鼓地走在前面。

夜半阴气袭人,难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处是围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冬天挤在一块的乌鸦。不能点火,怕再招来鬼子飞机,众人无声地煎熬着,盼这冰冷的夜晚能平安度过。黑暗带来绝望,也带来了罪恶,绝望、恐惧、饥饿和仇恨让人疯狂,人群里开始有肆无忌惮的抢劫和无缘无故的枪杀。良知被恐惧和苦难消磨殆尽,绝望和麻木让他们视若无睹,不同的人祈求着不同的神的保佑,祈求这同胞间的欺凌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临。

老旦带大家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朱铜头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麻子妹不再嚣张,对大家细声细气的,猛地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七受宠若惊。弟兄们将厚衣服都给了女人们,冷得直打哆嗦,抱着朱铜头的烧刀子,就着馒头罐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凑近就举枪,把来巡视的老旦吓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海涛把巧巧抱在怀里暖和着。巧巧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两人有说有笑的,在这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救命!来人呐,打劫啦!”

山下传来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老旦七窍生烟,对大薛点了下头,大薛原地站起,枪口火光一闪,一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山坡上的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坐下。老旦又冲麻子妹示意,麻子妹拿给她们两个馒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

黑夜里,数不清的逃难者仍在前进,他们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不少饿晕累坏的人受了风寒,间或栽倒在地,有的再无力爬起。山坡下倒下一家几口,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老旦坐在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锅照亮他的脸。二子坐在一旁,攥着湿乎乎的帽子。陈玉茗石头样坐在他俩身后,不知在想着什么。老旦望着黑漆的前面,心如冰封。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前线上,后方的苦难更让人不寒而栗,老百姓就像洪水里的蝼蚁,恐惧无法描述。与其如此,还不如直面残忍的鬼子。大家只管夺命逃亡,当一个馒头和一片菜叶成为活命的指望,谁还在意家国的安危?回家的希望和前方一样渺茫,每向前一步都离它更远,梦想和乡愁都化为刺穿心底的伤痛,在夜风里隐隐哭泣。

“麻子团长是让咱躲起来么?”二子问。

“俺觉得是这意思,他没说透。”

“躲,也只躲得了一时吧?”

“那也好过留在武汉,不走,咱就还在前线。”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说了话。

“嗯?啥事?”老旦回头道。

“我……我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令老旦和二子一惊,这可不像他的话。

“别瞎扯,你啥时候怕过?”二子忙道,他一只眼看着陈玉茗,另一只却像看着老旦。老旦躲开他的眼,顿了顿说:“说实话俺也有点儿……可能也就这一阵儿吧,黑乎乎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