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河永逝(第7/8页)

如果说当年曹孟德在铜雀台上横槊赋诗,漫天星斗在上,和者如云在下,其诗篇中还有伟大的抱负不能实现的伤感,那么兰亭的忧郁完全来自人生的残山剩水。

呆看光阴,寄情山水,不做孟德之慷慨,也不做阮籍之放荡,而是追求宁静忘我的境界,这是魏晋风度在东晋永和年间的变化,也可以被认为是人物内心的审美追求在江南环境下的自然迁移。

这不仅是一次诗会,一次名士的燕集,还是一次春天的酒会,一次清谈的盛会,一次山水间的旅行,兰亭聚会标志着东晋文人已完全融入了山水审美。当时,孙绰说过这样的话:“明山秀水,可化心中郁结!”

现在,让我们再次阅读一下王羲之的那篇千古奇文《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怏(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惓(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揽(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揽(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羲之少与王述齐名,而颇轻后者。

王述来自太原王家,王羲之来自琅邪王家,这种不合既是个人的较量,也是两个家族的较量。

当时,名士们都爱拿两个人进行对比:“王脩龄问王长史:‘我家临川何如卿家宛陵?’长史未答,修龄曰:‘临川誉贵。’长史曰:‘宛陵未为不贵。’”

说的是,来自琅邪王氏的王胡之曾问来自太原王氏的王濛:“我们家族的临川(即王羲之,曾任临川内史),比起你们家族的宛陵(即王述,曾任宛陵县令)怎么样?”

王濛还没回答,王脩龄接着说:“逸少(王羲之)名高且贵雅。”

王濛立即道:“我家王述也不是不贵雅。”

到了晚年,王述声名日重,出任扬州刺史,成为王羲之的上司,后者得此消息,急派人赴京城要求将会稽划归越州,但没有得到朝廷批准,此事流传开来,成为大家的谈资。羲之深以为恨,跟儿子徽之、献之说:“我能力不比王述差,而现在他的地位却超过了我!是因为你们的才华不如王述之子王坦之的缘故吗?”

后王羲之愤而辞职,于父母墓前发誓永不为官。

这时候,王羲之大约会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一幕:“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魏晋时期,世族之间以联姻的形式互为支持,盘根错节。

西晋时,王家、羊家、裴家、阮家就互联姻缘;东晋时,王家、郗家、谢家等也是如此。太傅郗鉴在京口,遣门生带给王导一封信,求女婿。

王导说:“君往东厢房,任意选之。”

可见,在当时是先确定对方的家族,随后再确定具体人选。

门生归来对郗鉴说:“王家诸位公子郎确实都不错,听说来选女婿,一个个都挺矜持的,只有一个哥们儿坦腹东床,好像没听到这回事儿一样。”

郗公说:“就是他了!”

随后一问,其人正是王羲之。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来,王羲之也是自由不羁的。他少有令名,受大将军王敦的喜爱,曾对羲之说:“你是我王家佳子弟,当不会比阮裕差!”

时人更是称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羲之曾为庾亮部下,后者称:“逸少(羲之)国举!”也就是国家应该推荐的人才。

现在,王羲之在仕途上并不得意。

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完全辞官,游于林野,或登山远足,或攀岩采药,徜徉在幽谷高峰,每每忘归而叹道:“我卒当以乐死!”

多年后,南北朝画家宗炳追慕王羲之的生活方式,而成为一个更纯粹的山水爱好者。按史上记载,他“每游山水,往辄忘归”,“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他潜幽谷,行远山,达三十年之久。晚年时,不能再远行,于是把自己曾去过的山水都画于家中墙壁上:“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