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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蕙儿置了精肴珍酒,师师便陪着赵佶且饮且聊起来。赵佶兴致高涨,言语不离南征大捷,将从童贯嘴里听来的那些惊险的战斗场面,眉飞色舞地对师师转述过来。特别是大将辛兴宗深入贼巢生擒方腊一段,赵佶描述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就好像是他曾亲眼看见过似的。其实方腊乃是为辛兴宗的部将韩世忠所擒,却被辛兴宗瞒天过海地冒了功。这段情由不只赵佶不知道,连童贯都被蒙在了鼓里。

李师师听着,不免想起了随大军参战的梁山泊部队。见赵佶的话里始终未有提及,她就关切地问道,宋江统领的那支队伍,此次南征亦建功不小吧?

赵佶稍稍一怔,旋即将手一摆道,那伙贼人,不提也罢。

师师听得话头不对,感到奇怪地问,他们不是已被招安了吗?怎的说是贼人?他们是怎么了?是出兵不力、战绩不佳吗?

赵佶道,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点不假。宋江那厮居然在前线又生反意。幸而童太尉发现得及时,已经解决掉了。

师师闻言,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问道,解决掉了是什么意思?赵佶道,哎呀,这还用问,解决掉了就是消灭掉了嘛。

师师只觉似一阵冷风穿透了身体,声音也禁不住抖起来。消灭掉了?为什么?

赵佶饮了一口酒道,方才不是说了,他们又想造反。师师摇头道,不可能吧,他们刚刚接受了招安,岂会再反?皇上是听谁说的?赵佶道,自然是听童贯奏报的。师师跌足道,皇上怎么能偏听童贯的一面之词呢?赵佶道,童贯乃南征大军的统帅,朕不信他的话信谁的话?难道非得信宋江的话不成?

师师道,童贯素有加害宋江之心,皇上难道不知道吗?就算是宋江在前线与童贯起了冲突,必定也是事出有因,理应先奏明皇上,查清是非再做处置,童贯如何便可擅自动手消灭宋江部队?此人欺君罔上,罪责匪浅也!

赵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师师纠缠,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道,此事怪不得童贯,是朕授权特许其相机行事的。自古以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事事都要呈报回朝请示,岂不贻误了军机吗?此事与你无干,你就不必多嘴了。

师师呆呆地看着赵佶,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彻骨地发寒。这件事情与自己无干吗?梁山泊部队的招安,乃是她李师师穿针引线促使成功的。然时隔不久竟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剿灭了,她李师师岂不成了诱杀梁山泊好汉的帮凶了吗?且抛开这些不论,赵佶如此无有定见,一味地偏听偏信奸佞,翻云覆雨不讲信义,何以服民心、治天下?已被权奸玩弄于股掌之间尚不自知,尚扬扬自得,自诩英明天纵,岂不可悲可痛;一个国家掌握在这样一个头脑昏聩的皇帝手里,岂不危若累卵哉?

在这一刻间,对赵佶所有的失望,都在师师心里迅速地汇集了起来,瞬间便达到了顶点。

师师用无比痛惜的目光盯着赵佶,拼命压抑着胸腔里欲爆欲裂的愤懑和哀伤,还是没能彻底压抑住,终于忍无可忍地启动朱唇,吐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皇上啊,你难道真不明白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真想让后世送你一个“昏君”的称号吗?

赵佶闻言,勃然大怒。

他与师师交往,本来就是要寻求一份超脱、一份浪漫、一份避开政治冗事的恬静雅适,谁知师师倒比宫里的那些嫔妃更能拿这些事情来烦扰他。他对师师在这一方面的不满,早就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了。尤其是在梁山泊部队的招安一事上,他感到师师插手太多。只不过是念着师师的诸多可爱处,才一再地在心中原谅了她。今日里见她又揪住这件事没完没了,还胆大包天地说出了“昏君”二字,赵佶就再也按捺不住。

本来赵佶在内心里对自己是否是个称职的皇帝,是不太自信的。越如此,他越是忌讳“昏君”这两个字。当下他陡地变了脸色,呼地立起身来,对着师师厉声斥道,你你你也太放肆了!朕告诉你,方才那话若是从另外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朕会立刻将他的脑袋剁下来,挂上午门!说罢,袍袖一拂,将面前的杯盘盏筷哗啦啦地扫落在地,大步出了房间,怒冲冲地带上侍从,打道回宫而去。

此时的赵佶绝对想不到,仅仅时隔七年,在金国上京的乾元殿上,金人为了嘲弄他这个阶下囚,真的给了他一个昏德公的封号。昏君这顶帽子,到底是由金太宗于光天化日之下戴到了他赵佶的头上。那时候的赵佶不但不敢发火,还屈膝下跪,向着金太宗山呼万岁、大谢其恩呢。

那日赵佶在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后,面对着一片杯盘狼藉和蕙儿担忧的目光,师师沉坐良久,含着眼泪说了一句话,将来皇上会明白我的心的,只是恐怕到那时一切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