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生机在民间(第4/5页)
以《打渔杀家》的响亮名字传世的“水浒”剧目《庆顶珠》,更是以感人的艺术方式表现了反抗的必要性和决绝性。水浒英雄肖恩已到了苍老的暮年,本想平静地与女儿一起打鱼为生,却一直受到土豪和官府的欺凌而走投无路。肖恩伤痕累累、气愤难平,驾舟去杀了土豪,然后自刎,女儿则流落在江湖之中。他这个万不得已的选择,不想让自己的爱女知道,于是,江边别女一场戏,引得无数观众心酸。一个苍老的渔夫和一个娇憨的女儿,一幅暮江舟行图,几句哽咽叮咛语,描尽了民间英雄的悲壮美。
地方戏曲中还有大量的“封神”戏、“三国”戏、“隋唐”戏、“杨家将”戏、“呼家将”戏、“大明英烈”戏。这些剧目良莠互见,却有一个大致的归向,那就是:复现动乱的时代,张扬雄健的精神,歌颂正直的英雄。这些剧目,还体现了下层人民对于朝廷、对于历史的一种揣想和理解,少了一点礼仪规范,少了一点道学气息,多了一点鲜明性格,多了一点传奇色彩。这一切,作为地方戏的一种传统,延泽后世。
《四进士》中宋士杰这个形象,是地方戏创作的突出成果。他是一个退职刑房书吏,老练中夹带着幽默,强硬中透露着自傲,爽朗中埋藏着计谋。他与平民百姓非常贴近,又对国家机器十分熟悉。面对专制国家机器,平民百姓若想索取一点正义和公平,一定要搭一座桥梁,宋士杰就充当了这座狭小而坚韧的桥梁。他不是坐在衙门里倾听诉求,而是带着百姓闯荡衙门,因此虽然地位不高,却无与匹敌。这样的形象,似乎只能产生在19世纪地方戏的舞台上。
清代地方戏还把触角伸到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中。《借靴》、《张古董借妻》等貌似荒诞的民间讽刺剧,延伸了喜剧美的流脉。无赖儿张三为了赴宴,向土财主刘二借靴,一个只想占便宜,一个吝啬成性,纠缠了半天,结果靴被张三借到了,宴会也散了,但刘二还是一刻也不能放心,靴子当夜被追了回去;不务正业的张古董把妻子借给结拜兄弟去骗取钱财,结果弄假成真,他去告状,碰上了一个糊涂官,竟正式把妻子判给了结拜兄弟。
这样的戏,夸张而又轻松地鞭笞了社会生活中的劣迹、恶习,在各个地方戏剧种中所在多有。艰难困苦的中国百姓,面对着这样的剧目启颜畅笑,在笑声中进行精神的自我洗涤和自我加固。
地方戏的势头,在清中叶后越来越盛。除了南北声腔的流播、遇合而派生出多个剧种外,从民间歌舞说唱中也不断发展出一个个可喜的地方小戏系统,广受民众欢迎。例如发端于安徽凤阳的花鼓戏,流行于南方很多地方的采茶戏,流行于云、贵、川和两湖等地的花灯戏,流行于北方的花灯戏,流行于江浙地区的滩簧戏等。
这一些地方小戏系统,加上原有的南北声腔余绪,再加上不断涌现的民间艺术,使地方戏出现日新月异的繁荣状态,而且又在竞争中优胜劣汰,不断更换着中国的戏剧版图。例如日后成为全国性大剧种的黄梅戏,就是从采茶调发展而来,粤剧和豫剧由梆子腔派生而来,越剧由浙江的民间说唱发展而来,而川剧则是综合入川的多种声腔发展而来。
在清代,与地方戏的健康风貌形成明显对照的,是宫廷的“大戏”演出。清代中叶之后,最高统治集团都喜欢看戏。宫中原有太监组成的内廷戏班,不能满足统治者们的声色之好,于是他们就四出物色,把民间的杰出戏剧家调集进宫。宫内演出,排场极大,虽然当时朝廷一直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国库不充,但演戏的钱他们却很舍得花。处于鸦片战争时期的道光王朝即使经过大力裁减,内廷戏班还保留了四百人的编制。至于剧场之考究、服装道具之精致、演出场面之豪华,更是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曾在热河行宫看过一次“大戏”的学者赵翼(1727—1814)这样记述道:
戏台阔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有时神鬼毕集,面具千百,无一相肖者。神仙将出,先有道童十二三岁者作队出场,继有十五六岁十七八岁者,每队各数十人,长短一律,无分寸参差。举此则其他可知也。又按六十甲子,扮寿星六十人,后增至一百二十人。又有八仙来庆贺,携带道童不计其数。至唐玄奘僧雷音寺取经之日,如来上殿,迦叶罗汉,辟支声闻,高下分九层,列坐几千人,而台仍绰有余地。(赵翼:《檐曝杂记·大戏》。)
把布景和演员如此叠床架屋地大肆堆积,既奢靡又幼稚,是对艺术的一种糟践。由此,让人联想到欧洲古罗马和中世纪的某些演出。以豪华和拥塞为特征的舞台,从来是戏剧史上的败笔。在古罗马之前的古希腊,以及在中世纪之后的英国伊丽莎白时代,戏剧面对普通民众,演出场所的布置总是简而又简,然而却培植起了至今还使全人类骄傲的戏剧精品。清代宫廷演出把民间艺术家置于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境域之中,表面是抬举,实则是毁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