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历史当中(代结语)(第2/3页)

秦汉帝国的历史,古来依靠的是文献史料。这些年来,得益于数量庞大的考古发掘,新出土的史料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传世文献,结合新旧史料的历史学研究已经重新改写了历史。考古资料的运用和研究成果的引入,不但是复活历史的根据,也是直接的媒介。概略通检之下,使我想到发掘报告书和学术论文的活用。

秦汉时代,距今已有二千多年,数百年间亿万人生活过的历史,所留下的文献遗物,不过是沧海一粟。我常常感叹,古代史研究,宛如在黑暗的汪洋大海中孤舟夜行,视线所及,只能见到烛光照亮的起落浪花。以数字比喻而言,我们所能知道的古史,不过万分之零点零零一,九千九百九十九点九九九是未知的迷雾。以极为有限的史料复活无穷无尽的远古,需要发散式的推理和点触式的联想,使我想到古史考证和推理小说之间的内在联系。历史学家,宛若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和克莉丝蒂笔下的白罗。

我读吉朋《罗马帝国衰亡史》,感慨于作者作为史家的博学多识和他高超的表现技巧。我读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他写一个伟大的时代而不是写一个伟大的国王的宗旨,使我深有同感。当我读完日本女作家盐野七生叙述罗马帝国千年历史的十二册大著《罗马人的故事》后,我明白秦汉帝国的宏大历史画卷,需要连续系列的形式。法布尔的《昆虫记》我是小时候读过的,重新浏览之余,我记下了一条笔记:“《昆虫记》以科学报告为材料,以散文形式写出,兼具科学性和文学性。内容以昆虫学为基础,掺入观察叙述,往事回忆,理论性议论,经历讲述等,可谓是一种自由的文体,值得试一试。”

地理空间是历史的基本要素,没有明确的空间关系的历史,宛若一锅迷糊的酱汤,不辨东西南北,始终晕头转向。地理空间绝非文字说得清楚,自从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面世以后,我们对中国历代的历史地理,才有了可以索图查询的可靠依据。然而,仅仅索图查询而不亲临实地,仍然是纸上谈兵。山川气候,道路城邑,民俗风情,都需要去走,去看,去感受,去触摸才能晓得。国破山河在,人去屋宇存。在时间中过去了的历史,往往有空间的遗留。复活历史的触点,常常就在你一脚踏上往事旧址的瞬间。今人不能身去往古,今人可以足行旧地,古往今来的交通,需要藉助于实地考察。

田余庆先生和西岛定生先生,是影响我学术和人生最深的两位恩师。田先生是我在北大的导师,进东大以后,我成了西岛先生的门下弟子。田先生在精湛考论之余,极重实地考察,他主持大运河访古之行,行旅中解决曹丕征吴之战中的地理问题。西岛先生几乎年年到中国,研究所及,脚步几乎随之而至。

日本的中国古代史学界有出行考察的传统。近年来,同行中出了几位好走的友人。早稻田大学的工藤元男,他追踪大禹的传说,一头扎进四川西北的高山谷地,不时销声匿迹。学习院大学的鹤间和幸是秦始皇的研究者,他东西南北,追随始皇帝踪迹,求索在史实和传说之间。至于爱媛大学的藤田胜久,他循司马迁足迹,几乎走遍了中国大地,独行之余,也不时邀我结伴同行,同享行旅的甘苦。

国内同行,艰苦的田野工作,从来是由考古学者担当,他们不仅行走,几乎就住在田野上。我在阳陵发掘现场见到王学理先生时,对烈日下宛若乡野老农的考古学者,油然而生敬意。人大的王子今先生是考古出身的历史学者,他主治秦汉交通史,木车牛马所及,怕已经走得山穷水尽。北大的罗新先生从中文到历史,他好访古奇,携西人驱车西行,寻觅中恍惚与西天西王母失之交臂。更有文化学者余秋雨先生,尝试用行走触摸文化的心髓,自称行者无疆。行笔至此,看到最近的报导,央视的崔永元也带队开始万里长征,追寻红军的故迹,要作行走的主持。

行走是人类的天性,行走是古来的传统,行走是时代的新风。在古今风流的时尚当中,我再次开始新的旅程。这次新的行旅,不是去海外世界开眼,也不是去繁华都市染风,而是回归故国河山,深入荒山野地,去追寻先民故迹,去寻找往事遗留,去寻求梦想,去复活历史。这次新的行旅,我事前有充分的准备,周详检讨史料,再三索图查询,往事史实烂熟于胸,所求所索明了于心,往往是书中笔下所及,我随之跟踪而去。

我随历史去丰县、沛县,寻访汉高祖刘邦的龙兴之地;我去芒砀山怀古,连通了古今的武装割据。我又随历史去临潼始皇陵,哀泣亡秦的骨肉至亲;我远望驰道深入阿房,感慨秦帝国兴起之暴,瓦解之急。当我行走在渭水骊山之间时,复活的兵马俑军团就在我的眼前,云水蒙蒙中,为我重演一场史书失载的大战。亡秦之战,决定于巨鹿。我随历史渡漳水,用屈原《九歌》悼念秦军阵亡将士,在感叹秦楚融和的瞬间,仿佛听到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终章,圣洁美丽的欢乐女神,在呼唤人类和平。河南是中原文明的核心地,我曾经多次经过,却从来没有停留。我随历史去陈留、开封,当我凭吊了信陵君的故宅,步步进入黄河中下游文明的深层时,我在失而复得的文明进程中感受到人类历史的顽强和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