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5/7页)

「此事須兩廂情願,方成美談。諸公明知無益,而封進此書,無異挑撥上皇與皇上手足之間的感情!」

這話說得相當深刻,正就是外嚴冷而內柔媚的王文才有的口吻。「挑撥上皇與皇上手足感情」這頂大帽子誰也承受不起。胡濙、王直面面相覷;高穀亦就默無一言地將龔遂榮的投書,塞入袖中了。

這一下又惱了兩名小臣,也都是給事中,一個叫葉盛,一個叫林聰。葉盛外號叫「葉少保」,因為每當建議,他總是首先發言,當時只有于謙具此威望,葉盛亦復如此,有人不悅,說「莫非他也是少保?」葉少保的外號就是由此而來的。

葉盛贊成胡濙、王直的主張,看他們為王文所恐嚇,大感不平,便上奏揭露有其事。林聰則不滿於胡、王、高三人態度軟弱,索性封章彈劾,說「王直、胡濙、高穀等,皆股肱大臣,有聞必告,不宜偶語竊議」,請降旨切責。

於是景泰帝傳旨,索閱龔遂榮的原函。這一下,胡濙不必再負「挑撥」的責任,正好呈進原書,而且建言:「唐肅宗迎上皇典禮,今日正可仿行。陛下宜躬迎於安定門外,分遣大臣迎於龍虎台。」

景泰帝怎麼聽得進這話。以前談此事多少還要找個理由,這回是不耐煩的口氣了:「你們只聽我的話照做好了,不必多事!」

八月初二日,上皇啟駕。也先、伯顏帖木兒及瓦剌國的文武首腦,送行的隊伍,約長里許,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迤邐往南。近午時分到了洗馬林堡,這是預定分手之處。也先等人都下了馬,一個個眼圈都是紅的。

原來上皇的本性極其摯厚,最能體諒他人的甘苦。這一年以來,為也先挾持,奔波各地,起居無定,食宿不時,挨餓受凍是常有之事,而他從無一句怨言。有時看到韃子受他的官長責罰,每每用神色表示撫慰,甚至還叫哈銘去為他求情。這一份在無形中建立起來的感情,平時不覺得,到了此刻地北天南,不知相見何日之時,才發現是如此難捨難分。

「皇帝請保重!」也先將他那把鑲了寶石的金柄解手刀,從腰間解了下來,雙手奉上,「皇帝見了這把刀,就跟看見我一樣。」

上皇流著眼淚笑道:「生受你了。可惜我沒有東西送你。」他凝視著那把刀,想起胞弟的寡情薄義,不由得淚如雨下。

「皇帝不要傷心!」也先說道,「但願我還能有朝見皇帝的一天。」

「那一天一定會有的。」伯顏帖木兒在一旁接口,「大哥,你請回去吧!我送皇帝過野狐嶺。」

野狐嶺在洗馬林堡以南,這條嶺在大漠中高峻無比,風勢猛烈。北雁南飛,受不住風力,往往墮地,這天橫空的雁字,便亂了陣勢,有一隻正掉在上皇的馬前,他命袁彬撿了起來,抱在懷中,笑笑說道,「我也送牠一陣。」

上嶺到了一處避風的地方,伯顏帖木兒命軍士搭起簡單的行帳,請上皇休息進膳。食畢復行,伯顏帖木兒將哈銘拉到一邊說道:「我也順從天意,敬事皇帝已經一年了。皇帝去年出塞,是為天下,兵敗的過失不在他。這一回到京,還是應該做皇帝。我主人如有危急,我才可以進京申訴。」

他口中的主人,是指脫脫不花,而意在言外,如果瓦剌國發生變亂,希望復為皇帝的上皇,能夠支持他。

哈銘知道上皇復位是不可能的事,卻不知如何回答伯顏帖木兒。冷眼旁觀的楊善,看穿底蘊,深怕哈銘輕率失言,留下後患,因而大聲喊道:「上皇要啟駕了!」

哈銘一聽,做個要為上皇控馬的手勢,掉頭就走。伯顏帖木兒,趕上去說:「我送皇帝過嶺。」

於是上皇抱著那只孤雁上了馬,過嶺下嶺,出嶺口時,上皇吩咐駐馬,等伯顏帖木兒到了面前,在馬上伸過手去說:「俗語云,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請回吧!」

伯顏帖木兒滾鞍下馬,捧著上皇的手說:「我捨不得皇帝。」

「我也捨不得你。」

伯顏帖木兒失聲而哭,上皇亦不住揮涕。楊善便上前解勸:「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兩國和好,年年通問,朝見上皇的機會多得很。」

聽這一說,伯顏帖木兒方始收淚,關照他的部將:「你帶五百人,送上皇到宣化。」然後拜別馬前,帶著從人轉馬回北。

上皇仍舊抱著孤雁,往南進發。走不數里,聽得人喊馬嘶,回頭一看,後面黃塵滾滾,奔馳甚急。楊善與上皇神色大變,都以為事忽中變,也先派兵來追上皇回去,只好強持鎮靜,駐馬等待。

等他們一停下來,後面的追兵就不是那樣狂奔疾馳。楊善從黃沙影裏,看出領頭的正是責問楊善,何以不用金銀珠寶來贖還上皇的平章昂克。

「哈銘!」昂克說道,「我在路上獵到一隻獐子,難得的美味,特地來送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