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版引言(第3/5页)
然而,在李敖,这不是语言运用问题,他主张“全盘西化”的时候,是赞成一种“文化本是‘完全的整体(integral whole)’”的理论,“文化是没有选择性的”的观点。这是他的第二个失误。
文化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整体”。特别像中国这样人口众多、国土辽阔、历史悠久的文化,更不是“完全的整体”。中国传统文化,照旧说是儒道佛三家及其错综复杂的互相渗透。依我看,旧说中的道家,它的“始祖”及“主将”的老庄,和道家是根本不同的。老子和儒家一样,主张治世,不过方法不同。而庄子是独立的一家,主张以生命为本体和本位,“顺乎自然”,“完身养生”,既不讲治世,也不讲求长生不老的仙道。而且每一种文化,在它的发展过程中,都将分化,都是派别林立的。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流的儒家,韩非子已经指出“儒分为八”;荀子且指责孟子离经叛道,是孔子学说的罪人。文化的“完全的整体”事实上是不存在的。
而且,文化的变革、发展、移植,从来是有选择性的。儒家经典的《礼记·大传》早已指出:“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其不可得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几千年来,这一个半世纪之间,我们的度量衡、文章、正朔、服色、徽号、器械、衣服,哪一样没有变革?而且变革得层出不穷,变革得彻头彻尾。关键在于,这不过是文化的枝叶罢了。“其不可得变革者”,才是根本,儒家的根本,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这就是“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也。“亲亲”是血统论,“孝”呀“悌”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呀,只能用夏变夷而不可以夷变夏呀的一套。“尊尊”“长长”是一长制,在家是家长制,在国是君主制,在“天下”是帝王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男女有别”是男尊女卑,“男帅女,女从男,夫妇之义由此始也。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归根结底,无论从血统、从性别,从社会、国家,统统把人纳入严密的有上下、有大小、有贵贱的一长制体系,消灭个人独立的人格,建构人身依附,一级一级制驭着的制度、圣道、文化,必须坚持,“不可得与民变革”的文化的命根子。
文化就是这样,在事实上,在理论上,在实践上,都可以分析,可以选择。正像李敖,坚持穿长袍的时候,可以主张“全盘西化”,而脱下长袍改穿西服的时候,又可以坚持孔夫子的男女观,认定“唯女子与小人与热带鱼为难养也”。李敖笔下歧视、轻贱甚至侮辱女性的言论是非常惊人的。像“我有一句名言——女人的政治方向是跟着‘锤子’(男性生殖器)方向转的,没有什么正义标准”,“新女性,只能床上俯仰一世,却妄想床下一世俯仰”,等等等等,连篇累牍。“男女有别”,男女不平等,今天依然是世界性的大问题。许多国家男女在法律上平等了,在事实上却远远没有平等。这也显示,文化的优劣,野蛮与文明,先进与落后,文化价值判断的标准,不在东方西方、中国外国,而在人的生活本身,在生存方式的是否有利于人的生存,有利于人的温饱,有利于人的发展,是否富有人情,是否能够提高人性。
三
中国历来注重文化,本世纪(编辑注:20世纪)第一个十年又发生了一场“五四”文化革命。这受到靠文化解决问题的批判。李敖又认为“它比政治的问题、军事的问题、经济的问题都显得永恒而基本”,是不是错了呢?
不,不错,文化重要,并不等于专靠文化解决问题。五四一代人倡导文化革命,不是也提出“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吗?提出“民主”的口号,其重要内容不正在于政治吗?就在文化论战中,也曾提出“国体论战”、“民治与独裁论战”这样的政治性题目。而且在几十年的长时间中,同时进行着“以农立国”和“以工建国”这一经济理论问题的论战。可见,在思想上,在实际上,从来没有什么专靠文化解决问题的问题。
文化之所以成为根本,正如经济关系背后乃是人与人的关系一样,政治、军事,归根结底在于人,为了人。老子是中国文化的伟人,也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学家。可惜几千年来人们只注意他的“为无为,则无不治”的治国的方法论,而无视他“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的根本的政治制度原则。翻(译)成现代语言,不就是说为了保障每一个人——包括“不善”的人——的权利,生命的权利,生存的权利,发展的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吗?!这和中国传统的“牧民”政治是完全相反的,这就是政治问题中更根本的文化思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