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庄子及道家中之庄学(第7/8页)

《庄子》书中所谓“心斋”、“坐忘”,盖即指此境界。所谓“心斋”者,《人间世篇》云: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本作听止于耳,依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卷二页十三)

《大宗师篇》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卷三页二十六)

所谓“心斋”、“坐忘”,皆主除去思虑知识,使心虚而“同于大通”,在此情形中所有之经验,即纯粹经验也。上节所讲“外天下”、“外物”,意亦同此。《天地篇》曰: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庄子》卷五页九)

所谓玄德,亦即真人在纯粹经验中之状况也。《大宗师篇》中所说真人所处之境界,即是如此。故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卷三页三至四)

真人无思虑知识,“心虚”而“同于大通”,故能有“其寝不梦”等诸德也。上节所讲“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意亦同此。

【注】上文谓庄学于言之外,又言无言;于知之外,又言不知;(第九章第四节)于此可见矣。然庄学所说之无知,乃经过知之阶级,实即知与原始的无知之合也。此无知经过知之阶级,与原始的无知不同。对于纯粹经验,亦应作此分别。如小儿初生,有经验而无知识。其经验为纯粹经验;此乃原始的纯粹经验也。经过有知识的经验,再得纯粹经验。此再得者,已比原始的纯粹经验高一级矣。“玄德”、“若愚”、“若昏”,非“愚”、“昏”也,“若”愚“若”昏而已。不过庄学于此点,似未十分清楚。

八 【绝对的逍遥】

人至此境界,始可绝对的逍遥矣。盖一切之物,苟顺其性,虽皆可以逍遥,然一切物之活动,皆有所倚赖,即《逍遥游篇》中所谓“待”。《逍遥游篇》曰: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庄子》卷一页八)

列子御风而行,无风则不得行,故其逍遥有待于风。推之世上一般人,或必有富贵而后快,或必有名誉而后快,或必有爱情而后快,是其逍遥有待于富贵,名誉,或爱情也。有所待则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故其逍遥亦为其所待所限制,而不能为绝对的。若夫“心斋”、“坐忘”之人,既已“以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德充符篇》中语)其逍遥即无所待,为无限制的,绝对的。《逍遥游篇》曰:

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同上)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即与宇宙合一者也。其所以能达此境界者,则因其无己,无功,无名,而尤因其无己。

如此之人,谓之至人。《齐物论篇》曰: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郭云:“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介于胸中也。”)若然者,乘云气,(郭云:“寄物而行,非我动也。”)骑日月,(郭云:“有昼夜而无死生也。”)而游乎四海之外,(郭云:“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死生无变于己,(郭云:“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郭云:“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庄子》卷一页四十)

至人无入而不自得,此逍遥之极致也。

此庄学中之神秘主义也。神秘主义一名词之意义,在第六章中已详。第六章谓如孟子哲学中有神秘主义,其所用以达到神秘主义的境界之方法,为以“强恕”“求仁”,以至于“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之境界。庄学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识方面取消一切分别,而至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境界。此二方法,在中国哲学史中,分流并峙,颇呈奇观。不过庄学之方法,自魏晋而后,即无人再讲。而孟子之方法,则有宋明诸哲学家,为之发挥提倡,此其际遇之不同也。(详见拙著《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见《燕京学报》第一期)庄学尤可异者,即其神秘主义不需要惟心论的宇宙。此点庄学亦与斯宾诺莎之哲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