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幼主是死是活?(第2/4页)
对照前引李秀成、洪天贵福的自供状,可知左宗棠关于洪天贵福踪迹的情报十分准确。惟他推测太平军将在浙、闽汇合,与实情有出入。“借伪幼主为名号召贼党”,这一句话最厉害。前云星火燎原,是清廷上下最不放心、最为惧怕的局面;经左宗棠此番“可知”、“未可知”的渲染,竟好像立即要成为事实,中枢不由得要回过头来追究曾国藩谎报战绩的责任:
“据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茫无实据!似已逃出伪官。李秀成供:曾经挟之出城,后始分散;其为逃出,已无疑义。湖熟防军所报斩杀净尽之说,全不可靠!著曾国藩查明。此外,究有逸出若干?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语气很严厉;不仅斥责前次报告“茫无实据”、“全不可靠”,而且要“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刚刚犒奖三军,这会竟要择员参办,就像国际体育组织根据药检报告收回违禁选手的奖牌、奖金,并加以禁赛若干年的处罚。于理则当,奈何情不能堪?承认“伪幼主”果未“歼除”,则前此功赏必须返款退税,湘军整体名誉也要受到损害。更重要的是,南京克复之后,曾国藩已经著手裁撤湘军,正为缺少遣散费发愁,幸而朝廷赏赐了大量虚衔、功牌和雀翎,稍可以暂时的荣誉感弥补将士们在物质回报方面的缺憾。现在陡然追究“防范不力”的责任,则竟连精神鼓励也吝啬起来,作为统帅的曾国藩不得不担忧比太平天国的死灰复燃更迫在眉睫的问题——军营哗变。因此,他不得不“霸蛮”将朝廷的指责顶了回去:
“十四日左宗棠寄臣一函,云:‘金陵馀逆漏出数百,亦有数千之说’;臣再三推详,由金陵至广德,县县有兵,层层密布;其中如驻句容之刘铭传、驻溧水之王可陞、驻建平之李榕、驻东坝之郑魁武,皆晓事不欺之人,又奉严防逸贼之札。若谓洪福瑱仅带零贼剃髮潜遁此数处者,或不知之;若贼至二三千之众,而谓此数处一无闻见,既不截剿,又不禀报,此事理所必无也。臣观附近各县各将之无禀,证以李秀成之亲供,逸出漏网之贼,多亦不过数百。其洪福瑱果否尚存,臣现派蓄髮降卒四处访查,不欲仅以难民之言为凭,尚未访有端倪”;
要将指责顶回去,除了针锋相对,别无善策。当然,针锋相对者,不能冲着中枢,而只能逐条批驳左宗棠的“举发”。左宗棠来信说洪天贵福一行“亦有数千之说”;参以前引洪天贵福自供,实不过数百人,然则左宗棠措辞稍涉夸张。且其语出自难民之口,证据可信度自然下降。于是曾国藩列举南京东南城镇守将,说他们都是“晓事不欺之人,又奉严防逸贼之札”,必不可能让数千敌军招摇过市;由此证明左宗棠打的小报告不尽切实。在此事并无第一手可靠证据(例如探报、例如降供)的情况下,辩论证据的可信度,不得不使用逻辑推理。曾国藩此番推理,所谓“零贼”“潜遁”,守将“或不知之”;若“二三千之众”,则“事理所必无”,倒也歪打正着,符合实际情况。由此,他虽不能全部推翻左宗棠的“谣诼”,但也削弱了其质证的分量。更精彩的自辨,还在后头:
“至防范不力之员弁;是夕,贼从缺口冲出,我军巷战终日,并未派有专员防守缺口,无可指之汛地,碍难查参。且杭州省城克复时,伪康王汪海洋、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全数逸出,尚未纠参;此次逸出数百人,亦应暂缓参办”;
朝旨所谓“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即打狗不问主人、不看僧面亦不看佛面之意,其意乃在警告湘军统将甚至曾国藩本人。但实质性的伤害,则落实到全军的士气;苦战十年的湘军,大功甫一告成(虽不无缺憾),即因难民之谣(并未确切证实)遭受磨折甚至惩罚,实在有伤士气甚至酿成哗变。所以,曾国藩借口“并未派有专员防守缺口,无可指之汛地”,顺势将“防范不力”的责任人由具体的“员弁”转变为抽象的“我军”,援法不责众之义,使此条惩罚意见落空。这种实者虚之的文字游戏和诡辩技巧,不得不令人佩服。接下来,他又揭出左宗棠克服杭州时数万太平军逃出的旧创,衡以南京“逸出数百人”的事实,理直气壮的质问:“尚未纠参”前者,何能“参办”后者?左宗棠只是轻轻摸了他一下,曾国藩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然则,前此曾国藩安慰郭嵩焘,所谓彼与左宗棠辩难,“素拙于口而钝于辩,终亦处于不胜之势”,是耶?非耶?当然,善辩者从来以“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作为参辩宗旨,决不作出沾沾自喜的骄浮姿态。所以,此摺末尾特意安排一段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