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第3/8页)
这三种关系的出入也代表作者读者的意向。我们打开中国的古典小说,以《红楼梦》为例:
黛玉葬花——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自身怜悯(self-pity)生死关系。
“宁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他自己就已讲得清楚,又好勇又好色。
好姊姊,把你的嘴红给我吃了吧!——你家里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才算干净——男女关系。——《红楼梦》造成一段幻想(fantasy),一个“富贵闲人”有无限的机缘(unlimited access)去接近异性。所有的丫鬟全是国色天香。违犯伦理也没有关系,因为全书不过是一本“风月宝鉴”,风月宝鉴只能正看,读者不能以“贾”乱“甄”。
刘姥姥、焦大等人——倒反提供了一个外界的现实。作者利用一般人好货的心理,造成一座不劳而获的大观园之金碧辉煌,还是要借着这些人,和以后的贾府抄家、贾宝玉出走做和尚等情节,才把自己所制造的肥皂泡沫说穿斫破,同归于现实。
《红楼梦》可与《战争与和平》比较来读。这样看来俄国到底还是属于西方传统。与中国比较,一是武士精神;一是文人习惯。一夫一妻制与一夫多妻制的差别更为明显。一方面注重竞争,赌博和养马在贵族生活中占重要地位。一方面消灭了竞争,做富贵闲人也真的是富贵闲人。一方面讲得机要处不讲俄文而讲法文,一方面即填词作诗。
《红楼梦》也可以与《水浒传》并读,《水浒传》里所叙中下层社会完全又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生死关系:武松打虎,宋江杀惜——打大名府,劫法场——将人诬告,发往充军不算,还要押解之人,通常称为张千李万的,在路途乘机谋杀,将脸上金印揭下作证交账——吴用给卢俊义算命,主三十日内有血光星数之灾。
男女关系:潘金莲、阎婆惜、母夜叉、一丈青——林冲解围了被人调戏的妻子,还没有问及夫人是否吃惊,先要知道被他“玷污了不曾”。因为这严格的贞操观念,把婚外情的负担全放在“乐户”身上。以致宋江嫖妓狭道中几乎与徽宗在李师师家中相逢。
经济关系:贩枣子,卖酒,打家劫舍谓之“替天行道”。劫“生辰纲”。大碗“吃”酒,大块吃肉,“把那好牛肉切他十斤过来。”——粗率无选择性。
这样看来,铺陈关系,各有其层次与场面。文学家叙述到不同的关系时,即已勾画出来侧后的社会背景。
说到这里也触发着下面一个题目:我们所说的关系,只是作家的原始资料。要将这批原料制作商品,还得加工。加工则不能不顾及时下的需要。在这方面历史家与小说家有一个共同的着眼:好的历史作品反映着时代眼光;畅销的小说也要迎合时人的兴趣。timeliness是文艺工作者的重要生意经。
上面已经说过:19世纪末叶,达尔文、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已将人类物质主义的观感,提引至最高潮。不料在20世纪,他们的主张又在各种行动上被推进到他们自己尚没有预想到的程度。
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还只用于动植物。他们获得优厚的生存空间与营养,于是其继续生存的机会凌驾于其他种类之上,这种理论,也可延伸而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引证到人类生活中去。如果优者生存,劣者被淘汰,是为上天谛命,那我们又何必向强有力而能干的人抽税,去津贴弱者,是为与天理相反行动,褫夺优势者应享有的权利,无意义的延长应受淘汰者的苦痛?
这样看来,社会达尔文主义更为种族主义开路。
我在中学上学的时候,曾看过一本课外读物,作者德皇威廉第二,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之后,寄居荷兰作此回忆录。书中也提及优种民族和劣种民族。威廉最仰慕的民族,乃是日本人,因为他们爱斗而好血。把好血也算一种美德,也只有醉心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才能为之慷慨道出。至于日本人之爱斗而好血,倒确有实证。例如1944年云南松山之役,日军第一一六联队一千二百人,曾杀伤六至七倍之中国军,因为他们准备全员战殁。事后调查,该联队只有十人逃脱,只有九人被俘。其所以被俘乃因我军以坑道作业,用炸药将他们的阵地爆破,此九人来不及自杀而被震昏。以后据他们供称,先一日他们已焚烧军旗,将自己受伤者处死。只是今日看来,这样的战法应当提倡而褒扬,抑或受批判指摘,实为可疑。威廉的回忆录倒确有为日本人鼓励的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