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3/6页)
他在水底沉落,越坠越深,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安静,他想,这也许就是最终的结果吧。
他从跌宕的梦里缓缓苏醒。
一滴冰冷的水珠掉下来,“啪”地滚在脸颊,他被这水滴激得微微一颤,脖颈艰难地向一边转动,又一滴水珠滚在眉间,像融了的雪滑过他的眉毛。
他看见一张被悲痛扭曲得五官变了形的脸,嘴角瘪成了一条线,鼻翼一张一翕,使劲地忍着那压抑不住的痛哭,他从发干的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傻孩子,别哭……”
“先生……”修远跪在床边,双手把着硬邦邦的床沿,手指死死地摁了下去。
诸葛亮慈爱地笑了一下:“怎么总是哭鼻子,”他注视着修远,在心底慢慢地盘算着一个数字,“你今年有三十九了吧?”
“是。”
诸葛亮叹息着:“先生的修远也年近不惑了……”他从被底滑出一只手,干枯的手指碰了一下修远的胳膊,修远伸手握住了诸葛亮的手,很冰凉。他捂了很久,可总也捂不热,像是先生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你跟在我身边有二十六年了。”诸葛亮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得像寂静夜里开出的一朵花。
修远点点头:“是呢,二十六年,真快,”他叹口气,眼睛里闪出孩子气的笑,用充满憧憬的口吻说,“还想要下一个二十六年,再下一个,再下一个……”
诸葛亮听得好笑,可绽放一个完整的笑容太艰难,他不得已轻轻牵起唇角:“你要我活多少岁,才能满足你无数个二十六年?”
“那我不管,十个百个都行,便是让我把自己的寿命借给你,我也愿意!”修远说得斩钉截铁,亮晶晶的泪融化在他凄怆的笑容里。
诸葛亮注视着修远,心中涌动着繁复的感情。这珍贵的赤子之心啊,像干净得不惹尘埃的一泓水,可你将那赤诚的纯心毫无保留地献给我,我却带给你半生的辛苦竭蹶,让你成为我这一生又对不起的一个亲人。
修远狠狠地擤着鼻子,把眼泪也擤了回去,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走到一面案前,双手一探案上的一个加了盖的瓷碗,不禁大松了一口气:“温热合适,正好!”他转过头说道,“先生,我刚来时去军厨那里端来一碗粥,你现在吃不?”
诸葛亮躺着有一会儿没有动,身体里逐渐地聚集着足够的力气,慢慢地把脸转向修远,笑意宽泛了一些:“好啊。”
听诸葛亮有了进食之意,修远不禁大为开怀,他将盖子揭开,从旁边的木盘里拈起一把银勺,一面搅着粥,一面端起瓷碗,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床边,一手扶起诸葛亮,给他身后放了四个隐囊。
粥很清淡,只是白米加了些剁得细碎的甘草,却煮得很黏,轻舀起来,粥在勺子里微颤,亮晶晶的像颗粒圆润的珍珠。
那一小勺粥咽下去,费了很大力气才滑进胃里,甘草很甜,可吃在嘴里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是在嚼着黏乎乎的东西,吃了两口,便觉得胃里泛起恶心,他知道自己是吐不出的,不过就是习惯性地吃不下东西。
他推挡了一下:“放一下,有些累。”
第三勺粥刚刚舀起来,修远的手一抖,勺子翻了个,粥滑入碗里,他霎时红了眼睛:“先生,你是长期劳烦,以至阳气虚衰,阴寒内盛,脾胃弱到了极致,因此胃口不开。你现在要补胃,慢慢把这胃调养起来,第一要务就是多吃。”
诸葛亮忽地一笑,笑容在凹陷的双颊边一滑,因为无力,又很快地流到了下颌:“傻小子如今也会看病了?”
修远低头将眼睛在肩上擦了擦:“久病成良医,先生常年身体不好,不知不觉我也知了医理皮毛。”他说得伤心,想哭又怕诸葛亮担心,只好扯出一抹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诸葛亮浩然一叹:“放心,我今天一定吃,只是想歇歇,好么?”
修远哽咽着唔唔作答,将瓷碗放回案上,重新盖好,折身返回诸葛亮身边,越看诸葛亮越觉得心如刀绞,呼一口气,也觉得是呼进了千百根毒针,针针皆扎在心口。
灯光一暗,似乎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轻,仿佛细沙撒落,诸葛亮轻声道:“是元公么?”
赵直愕然:“你有千里眼不成?”他低头走入里帐,触目一见诸葛亮,登时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诸葛亮察觉出他的异样,他竟以为有趣:“我吓着你了?”
赵直镇定了一下,把脸转了过来:“有点吧。”
诸葛亮从容地说:“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元公,也会被诸葛亮吓住,我心甚快!”
“你什么时候能不刻薄!”赵直挖了他一眼,“诸葛丞相,你一日不刻薄一日不舒心么,积点口德吧!”